第二天开始，周灿就一头扎进了各村、各组。
周灿来到刘家坝，他没有去乡人大代表家，而是在几户有读过书的年轻人家里转悠。跑了东家，去西家。拉家常，谈古论今。
不久，他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伯聊了起来，老伯吸着旱烟，很慈祥，不住口的赞扬周灿，说他年纪轻轻就当乡长了，没想到周家坪还真的出人物。
聊了一会，老伯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像是怕人听去，神神秘秘地说，你也知道了？乡代表都被拉到村委会开了会，听说，村支书说了，谁投你的票，来年就别想干代表了。乡长啊，这事只怕真的是凶多吉少呢。他向周灿告密。
周灿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没法子呀，别人不选我，我还能强迫别人选不成？不过，没选上也不打紧，我在哪里都是当官，无所谓。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突然说：“咦，你家孙伢子高中毕业，就让他在家种田？”
“农民不种田干嘛？”
“也对啊。在农村，只要脑子活，也活得滋润。你看，很多地方的乡镇企业不是红红火火吗？一样，在农村也可以发财致富。怎么，刘家坝一个企业也没有？”周灿明知故问。
“唉，这些人掌权，就是做好了一个企业，还不是肥了他们自己？”老伯说得有些气愤了。
“也是嗬。要是你家孙伢子他们出来当干部就好了，有文化、脑子活，又是本分人家的崽女。唉，可惜呀。”
周灿又一次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这么多话，就为了这句。
刘老伯兴奋了一秒钟，也跟着无可奈何了。
周灿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了，他开始放长线钓大鱼了。他问老伯一些民国时期、抗战，以及解放前后的一些旧事。
老伯聊天的兴致被周灿提得高高的。他兴致十足地说了许多自己也说不清有几分真实的旧事了，后来，他聊到了五八年，聊到“特殊时期”前后。
他说：“其实啊，五几年到六几年，我们仙桥是有机会发展的。当时，一批北京来的大干部下放在我们这里，他们曾经带领乡亲们种过鸭梨，红枣，要是能保留下来，现在光凭这些水果，仙桥人就不会这么穷了，虽不可能有枫树乡那样富裕，但至少也会在全县的中游水平吧。”
周灿的心弦早就绷得紧紧的了，他找这位老伯聊天并不是瞎碰，他是有的放矢的。这位老伯在过去就是个活跃分子，脑子聪明，认识不少当年下放的干部，加上他的孙子也读了不少的书，所以，周灿找上了他的家门。他不知道亲生父亲下放时的具体经历，过去，他没有详细了解父亲的历史。现在，刘老伯聊起老干部下放的事，不免紧张起来。
刘老伯继续说，那些北京来的干部啊，个个是能人呢。他们带来很多信息，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怎么变得值钱，他们心里都清楚。譬如，山上的毛竹五毛钱一根太贱卖了。白石村的芋头曾经就是皇家的贡品，仙桥乡竟然没人知道。还有啊，我们这片土地很适合种鸭梨和红枣，可惜，那些年种的都已经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给砍了。
周灿急于想知道一些老干部的情况，特别是他父亲的蛛丝马迹。
“老伯呀，当年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干部在这里下放呢？你和他们都很熟悉吧？”
“呵呵，都熟悉说不上，他们我倒是都认得，公社开批斗会，这群老干部是必参加的。其中，有个姓王的老将军最有意思了，他每次挨批斗时，都会念一段主席的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才站着军姿挨批斗。”
“哦，王老将军是下到仙桥乡最高级别的干部吧？”
刘老好像是回忆了一会，吸了几口烟，说，差不多应该是王老将军级别最高。不过，谢世杰后来居上，现在的级别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王老将军。在那群下放的干部里面，谢世杰年龄最小，脑子最活，抓经济是一把好手。种梨、种枣，就是他带头干的。他现在主管全国经济工作，与他这方面的天赋有关。
“杨老也是在这一块下方吗？”周灿问时，喉咙都有些发紧。
“杨老？你说中央的杨老？”
“对。”
刘老伯若有所思，他接下来的回答让周灿失望了，他说，杨老他不在我们仙桥乡下放。他的经历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在这一块吧。石县、古道、狼山都是老区，他应该是在这几个县下的放。不知具体的地方。当时，他们下放都用的是化名，只有来往得比较密的才知道真名。谢世杰那时级别不高，没化名。王将军大家在新闻电影里见过，他化名刘飞，但都知道他是王将军，他后来也不隐瞒真名。杨老不知是用什么化名来这里的。
周灿正在失望之时，刘老又说：“其实，杨老我应该是见过一次的，只是拿不太准是不是他。”
周灿急问。
刘老伯说，他记得大约是六十年代初吧，有一天，谢世杰半夜把他叫醒，跟他去了他们的‘牛棚’，里面有两个人，没介绍名字，都戴眼镜，一看就知道他们也是下放的干部。其中有个人问他，附近哪些人家最忠厚老实，聪明能干。他说了十几户人家，其中，周灿父亲家他也说了。周灿老爸在左近是有名的忠厚老实人，人又聪明，特别是他娘，特贤惠。他不知道他们问这事是干什么，当时是以为选干部，选苗子好的干部。后来又没有听到音信了，每每想起来，一直疑惑不已呢。
周灿明白了，他父亲是在为即将出生的周灿物色寄养人家。
为什么不是母亲来物色？哦，对了，母亲大着肚子是没法出来的。周灿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要被寄养。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家？
周灿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出身了，她很可能成分不好，很可能是五类分子的女儿。
周灿还准备问下去。却不好怎么启口。半晌才说：“那两个人，后来你就没再见过了？”
“没见过。我后来想，那晚见的人有可能就是杨老，他那副眼镜很特殊，边框很厚实。那个和他一起来的人，听说现在在北京的一个什么部里当副部长，那人，我后来见过几次，他在枫树乡下放。”
周灿隐约感到，此人可能就是刘毅的岳父。
“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听说谁家的女孩子出家，或者失踪的事呢？”
“没有。不过，古道县那边有过。听说那个有名的黄大地主，他家的千金小姐就在万佛山做了尼姑。”
“她为什么当了尼姑呢？”周灿急切地问。
刘老伯叹了口气，把那件事简单地说了遍，他说，那女人出家，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她父亲不堪忍受批斗，上吊自杀了，她是黄家唯一一个后人，成了挨批斗的唯一继承人。据说，北京的一位老干部说，批斗一个年轻女孩不人道，那女孩子申请出家做尼姑，县里不同意，好像也是下放的老干部说的情，做了尼姑。据说，开了这个先例之后，后来又有人走这条路。如今，万佛山的寺庙里，有些和尚和尼姑就是那个时候出家的。
“万佛山……万佛山……”
周灿念叨着这个名字，他的心早已经飞向了万佛山。
“周乡长，我觉得这群人不地道。”刘老伯说。
“谁呀？谢世杰，还是说……？”
“不是。我是说那些要赶走你的那些人。我觉得你很不错，你当乡长，我喜欢。”
刘老伯和周灿聊了半天的天，他很少遇到这么一个聆听者。今天，周灿很好地充当了一个聆听者。
知音难觅嘛，刘老伯觉得周灿就是一个知音。
周灿没有在刘老伯面前说过一句大话，他就听刘老伯的谈古论今。他的目的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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