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灭亡之后的第二年,拓跋焘又改元延和。
其实改元这件事能说明很多问题,新帝登基一般情况下自然要改元,等到发生大事,或者即将发生大事的时候,有的皇帝也会改元,比如拓跋焘。
他当初改元神麚,之后就开始了对夏国的彻底覆灭之路;北征柔然,威震大漠;南抗宋国,书写了走马鲜卑儿的军事传奇。
到了宋兵退居南方不在妄动、柔然远遁大漠不敢复侵、吐谷浑送赫连定至平城斩首的时候,他又改元延和,似乎预示着天下要开始新的一轮翻涌风云。而北方此时能参与这新一轮风云变幻的国家,只剩下凉、燕、吐谷浑和柔然,还有一个仇池小国政权了。
吐谷浑历代单于都深知争霸天下意味着什么样的牺牲和结果,慕瞶亦不例外,他算是当世英豪,也具有洞悉大事的睿智,所以后来拓跋焘统一北方的一路上灭了所有的小国,唯有吐谷浑依然存在,和它以前并无区别,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柔然已经退居大漠深处,宋国占据南方半壁江山,不可轻易动兵,拓跋焘的眼睛,便对准了北方尚存的凉、燕和仇池国了。
在这三个小国当中,时机最恰当的就是燕国。
因为燕国皇帝冯跋死后,他的弟弟冯弘杀光了冯跋几乎所有的儿子,然后自立为燕国皇帝。历代以来皇室内部关于皇位的争夺从来都是充满血腥和残暴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平定这血腥残杀之后的动乱,冯弘的凶狠残暴足可以杀尽兄长诸子,但并不能让他顺利平定动乱然后开始自己的帝王生涯。
拓跋焘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魏延和元年夏,拓跋焘治兵于南郊,谋攻燕国。
七月,拓跋焘率军至濡水,令安东将军奚斤征幽州民及密云丁零万余人运攻具,出南道,相会于和龙。冯弘闻魏军至,婴城固守,石城太守李崇等降魏。八月,冯弘遣军出战,被魏军击败,营丘、带方、玄菟等六郡皆降。拓跋焘见和龙城一时难以攻克,遂于九月间徙六郡民三万余户而归。
由此可见当初拓跋素极力要求留下奚斤的性命也是很有用处的,征个兵,运个攻具什么的,不是挺好的吗。
初次伐燕,就像初征统万一样,拓跋焘只是大显神威然后带着些百姓回去了,这是警钟,表示下次来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冯弘毕竟还想着当自己的皇帝,他自知绝不可能与魏军相抗,便遣使求和,还送了小女儿到魏国和亲。和亲是历朝历代都用得得心应手的方法,而这也的确起到作用,拓跋焘封冯氏公主为左昭仪,燕国以公主换取了短暂安宁。
而在还没有被魏军提上攻打计划的凉国,发生在燕国的事并没有影响到沮渠前云的生活,就算是听说拓跋焘又得一位左昭仪也没能让她怎么样,因为她已经有很多很多事情去忙,无暇顾及以往看得十分重要的儿女私情。
沮渠兴国生前曾说过他并不想当世子,现在看沮渠菩提也无心国事,自己的世子一个个都没有继承自己大业的野心或者命,沮渠蒙逊感到十分悲凉。
他如今唯一的安慰便是沮渠前云,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朝政大事,多半都是她在处理,而且在这个全天下都兵荒马乱的时候,她趁着战火还未降临本国,便着手安置民生,当然这些策略大部分都来自己当初在拓跋焘身边的时候所学,加上宋繇等老臣的支持,近一年之间,凉国境内百姓的生活居然也渐渐好转。
沮渠蒙逊开始想着自己以往是否有错,前云性格耿直,不善权谋,所做的事都是出于对族人和百姓的责任,而自身却没什么权力意识,这与沮渠牧犍实在不同。他甚至在想,即使沮渠菩提并无大用,但将来他身边有沮渠前云在,或许可安国内,而且依靠着和拓跋焘旧日不知深浅的关系,甚至也可免糟魏主夷平。
能这样想,说明他实在已老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沮渠蒙逊,到今天他渐渐老去,年轻时候的故人就经常来到梦中,死后还被他利用的二位伯父,他亲手推上死路的堂兄沮渠男成,还有段业、秃发傉檀、李歆,故人入梦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总算是明白了。
凉义和三年春,也就是魏延和二年。
沉病的沮渠蒙逊已经不能正常说话,每次神思恍惚间,都只看见那些故人鲜血淋漓的脸,而他原以为至少安定下来的凉国,也将迎来最大的浩劫。
这时沮渠牧犍和沮渠无讳都从各自的辖地返回姑臧,还有沮渠董来等几个小王子也陆续赶回姑臧,他们都知道,老谋深算一生的父王,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那天沮渠蒙逊正在和沮渠牧犍说话,众人都被支开,但沮渠前云事先不知道,所以无意走到了门前,还未敲门进去,就听见里面沮渠牧犍的吼声:“因为我不是孟皇后所生,就算父王知道菩提不会是个好的继承人,也绝不考虑我吗?!”
沮渠前云愣了。
她原本扬起的手,也渐渐垂下。
沮渠蒙逊神智不清很久了,含含糊糊的声音,简直不能判断他有没有听见沮渠牧犍的控诉。
但沮渠牧犍的声音却清晰入耳:“父王也想得太轻松了,是你亲手把我扶到今天这个位置,一点点汇聚了我对权力和王位的欲望,到今天你什么也不给我,反而依靠菩提和前云?菩提不过是个软弱的王子,前云她不过就是你玩了一个女人之后生的野种!”
沮渠前云耸然一惊!禁不住惶然后退了一步,不仅是因为沮渠牧犍,或者沮渠前云身边的所有人,都从没说过这么粗鲁的脏话,还有那一句“她不过就是你玩了一个女人之后生的野种”!
玩了一个女人?
野种?
这就是,当年往事的真相?
沮渠蒙逊的声音突然多了一点清楚,“不要…胡说!你已经是…敦煌太守,手有权力…不要再…”
“那怎么够!”沮渠牧犍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我要当的是大王!我只当大王!”
沮渠蒙逊依旧在重复着:“你…你已经是…不要再…”
沮渠牧犍彻底被激怒,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不要跟我说什么放权的话,想想你自己这一生,为了权力手上有多少鲜血!你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就算是自己的儿女,你也一个个利用。为了帮你各处征战而死去的大哥、二哥,被你送到秃发凉国的奚念是已经死了,被你送到魏国的安周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明明知道宁平有心上人还要将她嫁去魏国和亲让她死在异国!还有前云,”说到沮渠前云,他顿了顿,冷笑了笑,“当初你用手段夺了柯伊一族的大小姐,还将早已离开凉国的柯伊族人全部赶尽杀绝!前云要是知道,你觉得她会怎么做?当初魏军征柔然,你以她的旗号向拓跋焘要了多少马匹牛羊?现在拓跋焘要是说一句你将前云送给他他就不灭凉国,你立马就会把她送去的吧?”
沮渠前云已怔怔坐到了地上,就算泪珠横流,也无法排解心中翻涌着的要将她吞没的震惊,和痛苦…
“不过你放心,等我当了大王,一定不会和你一样的,”沮渠牧犍还在说着,“要是将她嫁到魏国,那将来她要掣肘我岂不是容易得很?只要她听话,我会将她嫁给最普通的百姓,可要是她还仗着魏国皇帝在我面前指手画脚,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父王已经杀了柯伊一族所有的人,也不差她一个了对不对?”
沮渠蒙逊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被,额头上青筋暴起,瞪着眼睛野兽一样哑着嗓子道:“你…你…我就算要死了…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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