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喜欢”这两个字的常态,究竟是什么。
宋佳言一反常态,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苦笑了一下,说:“我第一次见唐宁,是在我最丑的时候。”
那时宋佳言正在进行赛前减重,人不人鬼不鬼,连喝口水都得掂量再三,吃不了东西不说,还得拼命运动,实在撑不住,晕倒在学校的健身房里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清秀的男生正蹲在她身侧,像是在打急救电话。
她一着急,伸手扣住他的手腕,电话“吧嗒”一声摔在地上,屏幕裂开了。后来她坚持要赔他修理费,留了微信,每天都在催促他,什么时候去修手机一定要和她讲。
她的催促给对话起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头,原本只是每日分享无关紧要的琐事,可气氛不知从哪一场对话开始变了质。
他后来问她,佳言,你有没有男朋友?
宋佳言迟疑着,没答,只是邀请他来看自己的比赛。
那场比赛她输了,狼狈不堪地躲在医务室里给手臂拉伤的地方喷喷雾,一面喷一面流眼泪。
“我当时本来想,如果他能接受赛场上的我,我赢了比赛,就向他告白。可惜我输了。我觉得那可能是天意吧,搞体育的女生真的不可爱,一身伤,一手茧子,也没有时间去和队外的人相处。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喜欢我。”
宋佳言笑了一下,直到已经分开的此刻,她想起那时,心里仍然是甜蜜的。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找到医务室里来了。我当时柔道服还没换,披头散发的丑死了。他用手背帮我擦眼泪,说‘你请我来就是看你哭的吗’,我说不是,但又没法说本来想表白。”
“我也害怕呀,万一他没有那个意思呢。”宋佳言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了。
后来唐宁顿了一下,问:“你这只手拉伤了?”
她“嗯”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是呀,现在成独臂大侠了。”
“那你就只剩一只手能和我牵手了。”
那是留在宋佳言记忆最深处,最难以磨灭的场景。
这段感情的开始,充斥着云南白药的味道和医务室里的嘈杂、喧嚣,还有男孩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时,眼里最真挚的温柔和笑意。
“我们……就是那样开始的。”
崔时雨听着听着,困惑地评价:“我……没明白。”
宋佳言原本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经她这么一说,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是明白,就不会被人叫‘铁壁女’啦,崔小队。”
宋佳言叹了一口气:“喜欢这种东西,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唐宁还说喜欢我就是喜欢我赛场上一脸无畏的样子呢,后来还不是说我,一个女孩子五大三粗,耳朵又搞成这样……人啊,就是反复无常的生物。”
宋佳言尽量轻描淡写地给一场情伤做了总结,崔时雨不甚赞同,却也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说声“走了”,推门出去。
酒店的长廊里有潮湿的味道,将她的思绪也浸得湿答答的。
我也会反复无常吗?
崔时雨虽然如此自问,可一旦想到“聂廷昀”三个字要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甚至被其他人代替,就觉得连这设想都很残忍。
隔日,体育馆柔道场上,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已经是午后三时,半决赛赛程早已过半,有人欢喜有人愁。
冯媛西拍了拍宋佳言的背:“马上到你了,别分心,瞧见上场崔小队怎么发挥的吗?甭管别人怎么干扰,我自岿然不动,不愧是我的爱徒……”
宋佳言对这话听到耳朵起茧,也得连连称是,视线扫过休息区,却没见着人。
上场比赛刚结束,崔时雨对上老对手丁柔,这次她发挥正常,水准在线,将丁柔杀了个措手不及,没几分钟就赢了。
全场欢呼的时候,丁柔还躺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
宋佳言却心知肚明,这才是我崔小队的真实水平,上次是让你捡了漏,知道了吧?
体大人扬眉吐气,好好嘚瑟了一番。
可崔时雨和丁柔两人,比赛一结束就一前一后地消失了。
宋佳言上场时还在好奇,崔时雨是“冷酷本酷”,一下赛场,“事了拂衣去”,几乎不和人交流。那位丁柔选手,可不见得如此吧?
候场走廊上,时有工作人员经过,很吵闹。
崔时雨收拾完东西准备撤离,明天还有一场团体赛,她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拎着包走了两步,就瞧见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丁柔。
她脚步顿了一下,转身之际却被喊住:“崔小队,不和我聊聊吗?”
有什么好聊的?
崔时雨心中波澜不起,忽然想起赛场上丁柔出的幺蛾子。
丁柔在比赛时刻意提及她笔记中的片段,试图扰乱她的节奏。
那话音很轻,且是在两人缠斗极近时开口,她即便要告知裁判,对方也能一口否认。
对此旁门左道的伎俩,崔时雨懒得理会。
聂廷昀本尊不在,事实上,那些只字片语对她毫无杀伤力。
下场后,她连眼神也未正面给丁柔一个,收获全场欢呼声后,不卑不亢地离场。谁料事还没完,丁柔居然还在这里堵着她。
顿了一下,崔时雨继续向前走。
身后的人追上来,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凑近了。
“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丁柔放轻了声音,很温和似的,语调却很尖锐,“我们聂老大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觉得我将你偷窥他的事公之于众,聂老大会怎么看你?你们队友又会怎么看你?可见你平时那么单纯都是装出来的。累不累?”
崔时雨终于回过身来,与之对视:“你拍了照?”
丁柔微微一笑,不答。
崔时雨脸上露出一点儿困惑来,说:“你要是只想赢,在赛场上犯规也就算了,现在赛事已经落定,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崔时雨的世界里,没有“比较”二字。
她不与人比,更不知这世上有人是事事要和人争一个高下,分出尊卑好坏的。
丁柔自出道以来,一直活在她的名头阴影下,一心想要胜利,压过“崔武神”的风头,不知从何时起,“崔时雨”三个字成了她的心魔。
初次交手,她大获全胜,却也知道对方是发挥失常,事出有因。
那次腕挫十字固,她原本可以控制力道,却硬是使出了近乎伤人的十成力,以致对手脱臼。
赛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偶尔发生这种意外,没人瞧出有什么不对。
但她知道,聂廷昀发现了。
对方的表情告诉她,她的心思并没逃过身经百战、对每个女将都了如指掌的聂廷昀。
在那之后,聂廷昀连部长一职也辞去,对外说是引咎辞职。可后来与张诚然他们一同庆功玩乐时,她曾小心翼翼地提及此事,想要道歉,聂廷昀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只留下一句话。
“这是每个习柔道者在最初受业时被要求谨记的:‘柔道以礼始,以礼终。’你好自为之。”
当时丁柔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对聂廷昀的一腔崇拜与隐匿的憧憬,也被难堪吞没。
没想到,这句话在今天她身为败者时,再次从崔时雨的嘴里听到了。
“你怎么想,其实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要将我的隐私公之于众,也请自便。”原本神色淡然的女孩面上一派冷寂,语调自始至终很平和,“不过,柔道以礼始,以礼终,希望你记得。”
说完,崔时雨再没看她一眼,径自离开了。
这样的高姿态仿佛在昭示:你不配与我论道。
那背影带了些许凛冽,让她感觉有些不像是印象中那个容易脸红的小丫头了。
丁柔脸色发青,手指攥得咯咯作响,扬声道:“你以为你会有什么机会?他早有门当户对的对象了!”
无人回应。
人声的嘈杂,外场的欢呼,终究将她刺来的最后一刀也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崔时雨走出体育馆,仰头瞧见了漫天阴霾。
门当户对?哦,所以呢?
她无意识地抬手抚上下唇,仿佛还有昨日耳鬓厮磨的痕迹。不过,她也明知他的理由和方式都很残忍。
可是,我本来也没有资格审判他。
这样也好,让一切回归正轨,桥归桥,路归路。
崔时雨举步踏进昏沉的阴天。
赛事最后一天,体大在团体赛上大获全胜。
本次大学生柔道锦标赛上,崔时雨独揽个人和团体两个冠军。当晚报道一出,体大官网的首页铺天盖地都是崔时雨站在领奖台上粲然而笑的照片。
“石头女居然笑成这样?奇迹……”
“武痴就是武痴啊,这次F大熄火了吧?”
“让我想起当年对家聂廷昀男神各大赛事的盛况!如今体大也算扬眉吐气,赞!”
“山一程水一程,冠军轮流转一程……”
宋佳言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给崔小队实时直播网上的留言。
崔时雨那头“嗡嗡”开着按摩器,将宋佳言的声音全部盖过去了。
“吵。”她将按摩器一关,喊出这么一个字来。
宋佳言当即反驳:“你嫌我吵?我还嫌你按摩器吵呢,咱俩比比谁声音大好不好?!”
崔时雨不吭声了,从床上起身。宋佳言见状,连忙把手机扔了,追到门口问:“你又去哪儿?!”
“柔道场。”崔时雨回了这一句,换完鞋径直走出门。
“这都几点了!又留我一个人空虚寂寞冷!”
此时是夜里八点钟。
这是他们留在杭市的最后一夜,这场赛事结束了,和教练、队友的庆功饭也在酒店楼下简单地吃过了。
崔时雨觉得空茫。
获胜的喜悦是真切的,其后心里仿佛凿开了一个无底洞,让她觉得不停地往下坠,觉得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胜负于她,只在一本胜那一秒。
她沿着熟悉的路慢吞吞地朝道馆走,想失重,想坠落,也想要独处,因为心绪罕见地有些混乱。
——他早有门当户对的对象了。
这句话萦绕在脑海里,忘不掉。
她猜得到,恐怕就是那位庄芷薇小姐吧。
她想她从来不算是一个真正单纯的人。
她复杂得很,只是放任自己一根筋地行事,为了消解掉那些过分复杂的脑回路。很多事她看得清,听得懂,却因为知道无能为力,只能选择让自己被这人世吞没,连问一句“为什么”的好奇心都欠奉。
总归是无能为力的,不如就这样吧。她对许多事,都是存了这样的心态。
终于走到道馆门口,她发现已经锁门。这处作为临时集训的柔道场,在赛事期间一直是开放的,可今天赛事落幕,自然也就恢复了正常的闭馆时间。
女孩停在玻璃门前,只看到自己单薄的影子。
她发觉自己竟无处可去。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起来。她心口一紧,某种直觉强烈到令她屏息。
“是崔时雨吗?”是一个在哪里听过的清亮女声,笑意盎然,“聂廷昀醉了,你是他朋友吧?能过来接他一下吗?”
崔时雨脑子里迅速理清了线索。
首先,聂廷昀自幼喝黄酒长大,酒量无上限,却极其自制。这件事传遍整个大学城,因此没人敢在聚餐上轻易挑衅。说他喝醉了,可信度较低。其次,她听出了打电话过来的人是庄芷薇。
论亲近,庄芷薇在她之前,怎么可能让她去接人?
这个电话充斥着诡异,她明知是圈套,却偏偏正中她的软肋。
她对“聂廷昀”三个字毫无抵抗力。
“……地址是哪里?”
那头静了两秒,隐隐传来错杂的笑声,似乎不止一人,片刻后,庄芷薇才重新开口:“地址我发到你手机上,快点儿过来呀!”
短信传来,崔时雨搜索了一下,是湖滨一处夜场。
下一条消息来自张诚然:“他们在玩酒令开玩笑,你要是不方便就别来,没什么大事。”
张诚然……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六层的VIP包间十分安静,为了实现湖滨的景观价值最大化,放眼望去,是大面积的落地玻璃,顶棚和地板偶有镜面,通过反射方式将湖边夜景引入室内。
偌大的空间里,有唱歌区,有长沙发供人休息,打开落地拉门,就是宽阔的露台。
张诚然坐在深色的绒面沙发里,发完一条短信,很快收到回复,简洁明了:“在路上。”
小丫头果然是喜欢聂廷昀的吧。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习惯了万事不挂怀,惆怅也只一瞬,很快就被酒意盖过去了。
“来来来!再来一轮,这回输了的给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三个人打电话,我想想玩什么……借钱怎么样?”
郁泽闵手搭着他的肩,一脸“这哥们儿会玩”的满意表情,招呼大家掷骰子。
聂廷昀是上一轮的输家,原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喝酒,此刻却起身说了声“离开一下”,撇下众人走了。
庄芷薇起身跟出去,在走廊上将人叫住:“你没生气吧?”
聂廷昀的背影稍稍一顿,转过头,反问:“生什么气?”
庄芷薇笑了:“因为我给那丫头打了电话。”
那一轮掷骰子,聂廷昀好巧不巧沦为众矢之的。惩罚规则是郁泽闵说的,让他盲选电话簿里的一个人打电话,骗对方说自己喝醉了,看对方能不能过来。
那可是聂廷昀的通讯录,大家想想就觉得刺激。
虽说是盲选,庄芷薇却夺过手机代劳,一眼瞧见“崔时雨”三个字,坏笑着拨通,想瞧瞧他和那个小丫头进展到了哪步。
但电话打完,聂廷昀就一直面无表情。要说他真的不高兴,当时却也没阻止。
庄芷薇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喜怒分明,爱将任何事都弄个通透。这是她的坦荡之处,有时却也容易显得太过咄咄逼人。
他神色平淡如常,让她松了一口气。
聂廷昀说:“我出来是怕她找不到,去接人。”
庄芷薇的表情却微微僵硬:“阿昀,我们……”
“嗯。”他仿佛知道她要提醒什么,侧着身,一只手插在兜里,轻轻地颔首。
她要说的话便无法再出口,只得扯唇一笑,大大方方地道:“路上小心。”
庄芷薇没回去,背靠在走廊墙壁上,有点儿怔忡。
郁泽闵说过,我们这种人,一直是没的选的。
她感觉心好像漏了一块,有风呜呜地灌进来。
庄芷薇从手包里摸出一支烟,手颤了颤,却没点燃。廊壁上精致的琉璃灯映下失真的光来,照得一双玉手如镀上虹色,有种影影绰绰的美。
她将手放下,身侧的门开了。
大男孩的微笑毫无城府,赤诚又温暖。
她望进他眼睛里,忍不住跟着笑:“张诚然?你们不玩了?”
“暂时休战。”他走近,学她的样子靠在身侧的墙壁上,说道,“还有下半场呢。”
他瞧见她手里的烟,扬了扬眉:“好本事啊,原来这年头大美女都是老烟枪?”
庄芷薇把烟放回去,笑了笑:“没有。觉得酷,就随身带着。我哥那人可是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要是真抽了,被他闻到了还不把我骂死。”
换作旁人,这种话未必信,只会当成狡辩。可张诚然一点儿怀疑都没有,反倒若有所思地道:“聂廷昀也有这毛病。”
庄芷薇当然知道,点点头,却不接话,似乎不想提他,佯作无意地将话题带到别处。
“和我哥聊得怎么样?”
“就先聊着吧,我读完书回来也不知猴年马月了。反正你哥靠谱,往后用得上我的时候再说吧。不过聂廷昀这次给我牵线,我挺感谢他的,够意思。”
庄芷薇说:“他这是拿你当自己人了。除了我们这些发小,他朋友不多。”顿了一下,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那个崔时雨……你也认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诚然脸上的轻松慢慢消散,说道:“怎么认识的……其实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张诚然苦笑了一声:“说来话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他恍惚了片刻,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几年前和崔时雨的初遇来。
张诚然抱着双臂道:“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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