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雨将勺子搁下,垂着眼解释:“我和聂廷昀……没有什么关系,不要误会。”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郁泽闵露出看好戏的笑容,庄芷薇略微讶然,望向聂廷昀,却见他神色不变,只是从容地放下了筷子,淡声揭过:“嗯。”
郁泽闵心道,屁!都把人带到这儿来了,难道安了什么好心?还装模作样地替她圆场,现在怕是郁闷得要死吧?
“哦——那是我冒失了。”
庄芷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竟惹出这么一个尴尬的场面来,只好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笑着剥鸡蛋。贴钻的指甲剥起来不方便,她回手丢给郁泽闵。
郁泽闵认命地给她剥好了递回去,嘟嘟囔囔地埋怨她大小姐做派。
崔时雨漠然低头,搁下了筷子。
任谁都看得出这三人自小亲近熟悉,聊彼此近况学业,半句寒暄客气也没有,时不时还冷嘲热讽。尤其郁泽闵和庄芷薇,两人一面拌嘴,一面又亲近得像兄妹。
不管他们怎么折腾,火药味多浓,聂廷昀总是悠闲地看着笑话,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这世间种种,越凡俗就越动人。
崔时雨安静地做个看客,心里不知哪处空荡荡的。
这种凡俗的、处处不经意的亲密关系,她从来没有过。
“我……吃好了。”崔时雨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糯米藕吃了,终于找到时机起身离席。
她还没走两步,身后有人拉开椅子,跟上来了。
她克制着没有回头,才迈出门厅,就觉得腕上一痛。抬头,她瞧见聂廷昀寒霜似的侧脸,愣了一下。
——这是在生气?生哪门子的气?
“我们聊聊。”他冷声说。
两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堂,穿过抄手游廊,终于停下来。
她艰难地挣脱出他的手腕,感觉到腕间火辣辣地疼,心底有点儿莫名的委屈。
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这一隅两面是围墙,头顶是花架。阴影错落中,他始终凝望着她,却仿佛隔着一层,让她分不清他眼中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聊什么?”崔时雨的神色与口气一样无所畏惧。
他沉默,随即轻轻地笑了一下,嘲讽般重复:“聊什么?”
她明白自己对他所知是多么肤浅,肤浅得连此刻他的表情都读不懂,只能稍稍放软了口气,一步步地试探:“你生气了?”
聂廷昀挑眉:“你才发现?”
崔时雨难免有些慌神,脱口问:“为什么?”她努力回忆,自己适才只在席间说了一句话。如果是那句话……
她尝试着开口解释:“我是怕……”那位庄小姐误会你。
他弯腰,垂首凑过来,像是一个要接吻的姿态,鼻息缠绕着,额头相抵。
她避无可避,再往后就是墙壁。
四下一时寂然,他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是她梦里无数次幻想过的距离。此起彼伏的,是她的呼吸,还是他的呼吸?分不清了,干脆缠在一处。
她皱了一下眉,煞风景地问:“你要吻我?”为什么?
心脏揪紧,殊不知她困惑的同时,他也在极力隐忍,一度要将那根绷在理智上的弦扯断。
柔软的,雪白的,天真的,无害的,仿佛被他拿捏在掌心,任凭他捏圆搓扁的小东西。
一个口口声声,再三和他表白,撩拨人还不自知的小朋友。
他道:“你喜欢我,却不想做我女朋友。”
这脑回路委实清奇。
崔时雨十分天真无邪地反问:“喜欢就得在一起?”
他盯了她许久,试图找出故意激怒他、诱惑他,玩弄人心的证据。但没有。
她无邪得让人恼火——世上没有比这更清澈的眼神了。
那股被他锁着、按着、藏着的邪火终于从心底冒了出来,他轻笑了一声:“行吧。”
而后在她瞪大眼睛的瞬间,他垂首,吻住她。
肩上的手,交错的脚尖,都在叫嚣着要更紧密。
他靠近她,还不够,于是再靠近。
她被推得向后,身子撞上墙壁,“咚”的一声,连呼痛也没能出口,便又被他的唇悉数吞没。
头顶的紫藤残花落在她发间,静默地做这场纠葛的看官。
她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双雪白的、长满薄茧的小手总是喜欢抓住些什么,带着无意识的依恋,让他忍不住心软。于是他放缓了节奏,给她呼吸的余地。
某一瞬,崔时雨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又或是忘记感受,分不清是跳得更剧烈了,还是早已骤停。
他一只手掌控着她的侧脸,悉知那些纤细骨骼的轮廓。
她想偏头躲开也不能,浑身的力道都不知去了哪儿,只知道逃,却又无处逃,只得蓦地咬破他的下唇。他忍住嘶声,退开些许。
她紧闭双眸,微微颤抖地开口:“聂廷昀。”
“……嗯。”他慢条斯理地应。
她哑声说:“我得走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他终于松开了她,双手虚虚地摊在身侧,方寸之间,进退亦不能。
他察觉到她发红的鼻尖,和不受控的战栗,放轻声音:“时间还早,一会儿送你走。”
她低头呢喃:“我得走了。”
他失笑:“走去哪儿?”
他又道:“睁眼,看看我。”
崔时雨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望不清他的模样。脑中的世界也与眼中一样光怪陆离,四处错位——不太对,全部乱了。
某种恐惧将她吞没,一连串问号争先恐后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关乎他,关乎这个吻。
这是她的初吻,却犹如一场噩耗。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这样的你,又是这样的我呢?
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不相信你不是一时兴起,不相信我将刀子递到你手里,你会忍住千万个可能的瞬间不向我捅过来。
旁人看到心跳悸动,旖旎风光,我只看到鸩酒入喉,鲜血淋漓的收场。
总归都是那样的收场,不会有第二种结局。因为我太过清楚自己的无知、卑怯、乏味。
她恍惚觉得自己立在万丈绝壁边,只差一晃便是崩溃的深渊。她忽而恨自己放任地靠近,懊悔最初行差踏错,才有今天的覆水难收。她咬白了下唇,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呢?”
你吻我,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可以有一万种,她恐惧接近潜意识里最渴望的那一个,却不能够否认自己的渴望。
——你想要的是我吗?如果是,我该怎么办?
时间在凝滞还是在继续?她长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抬手拭去泪,终于看到清晰的他。
聂廷昀眼底有无法辨清的寒凉,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想要什么?”他忽而觉得可笑。
直到此刻,她竟还一门心思地纠结这一切背后的因果,试图在她所谓“喜欢”的世界里逻辑自洽。
她不因之羞怯、动情,只冷静地问他讨要“目的”。
他在她的眼里看不到炙热,告白时如是,此刻也如是。她永远这么清醒,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几乎要为她鼓掌叫好了。
聂廷昀向来是自己不痛快,也绝不会容别人痛快。
“我要什么?”他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点儿残忍,“没什么,尝尝你可不可口。”
她脸色微白,攥紧手,却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指甲嵌进掌心的茧子,几乎感受不到痛。定了定神,崔时雨目光平和地望进他的眼里。
“那现在知道了?”
“嗯。”他不再看她,说,“所以你可以走了。”
聂廷昀转身走出花架,头顶的紫藤有水滴落下来,浸湿了她的衣领,凉意彻骨。
她泄了力气,靠向身后的墙壁,听到不远处的庄芷薇在问:“阿昀,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安静了片刻,他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没什么,风吹得头疼。”
崔时雨等到外面两人的声音消失了,才走出去。院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外人,站在陌生的地界。她甚至不必进屋再打个招呼,告知自己的去留。
没人在意她。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脚步声,偏过头,她看到他寒冰冻结般的侧脸。
“我送你。”
崔时雨心想,虽然是不欢而散,他倒还有绅士风度。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山脚下,没等崔时雨开口,聂廷昀已经拉开车门,却没给她一个眼神。
回酒店的路上,两人全程零交流。
看到小丫头下车进了酒店,消失在旋转门里,聂廷昀才叹一口气。
他刚掉转车头要走,一回身,却瞧见后座上放着的袋子——那是早上替她收起来的衣服和手机。他皱了皱眉,探身拎起袋子,准备下车送过去,却听得袋子里发出嗡嗡声。
大清早,谁会给她打电话?他拿出手机,看到“堂姐”二字。
他蓦地想起上次见的那个飒爽女郎。
他是没想接这个电话的,将手机放回袋子里时,却不知怎的误触了接听键,车里冷不丁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时雨,教练说你昨天没在酒店?跑哪儿去了你?突然玩消失让人很担心你知不知道?不过甭管你去哪儿了,早点儿回来和冯教练报个平安。”
崔念真是上班途中打的电话,一路开着车,堵在高架桥上,半天没听到妹妹回应,却没生疑。
小堂妹本来平常也像是个哑巴,她早就习惯了她一声不吭。
崔念真停了停,又迟疑地开口:“还有……这回你比赛回来,我再带你去费医生那儿一趟……你别误会,不是让你聊,你可别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是我去聊,你就当陪下我,好不好?”
前方变了灯,车流向前,崔念真手按在方向盘上,往前开了一段路,那头仍一片寂静。
崔念真屏住呼吸,心里打了个突。
提到看医生,崔时雨是不可能毫无反应的,她本身就对这件事十分抗拒。那么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什么费医生?”
这个声音……崔念真瞠目结舌:“聂廷昀?”
聂廷昀将电话放在耳边,平静地追问:“她生病了?”
崔念真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心里乱成一团。
崔时雨那天和她打电话时,将自己放在了极低的位置。她内疚、自责,当面对聂廷昀时,她对自己的轻视就会极度放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费难医生说过,“约拿情结”发展到极致,是自毁。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再往下发展了。
这件事早收场早轻松,崔时雨不可能一辈子拴在这小子身上,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要是聂廷昀这小子能泡她一次,让她死心最好,就算泡不了,别再和她有交集也是上上策。
崔念真一咬牙,冷声警告:“姓聂的,我不管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我得提醒你,你别以为她是真喜欢你。她就是把你当成一个精神支柱,懂不懂?就像小女孩追星一样……”
他只问:“她生了什么病?”
这小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崔念真停了停,转变对策,质问:“关你什么事?你打我妹妹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跑到她家楼下来,现在还敢乱接她的电话?你算崔时雨什么人,手伸得未免太长了点儿,她生没生病,生了什么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这通发作简直莫名其妙。要么就是崔念真对堂妹紧张过度,要么就是她天生喜欢对人指手画脚。无论哪样,聂廷昀都懒得与她理论。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念真无论如何都不会告知“病”的事,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那头紧接着又有来电,这次聂廷昀直接按了挂断,想了想,拎起袋子。
他一抬头,见小丫头已经在车窗外站着了,他降下车窗。
崔时雨低着头说:“我的东西忘在车上了。”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袋子递出去,问:“费医生是谁?”
崔时雨狐疑地抬起头来盯着他。
难道是堂姐之前带她去看过的那个医生?他怎么会知道?
小丫头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聂廷昀略略挑眉,将困惑按捺住,摇了下头:“没事了。”
聂廷昀驱车离开,留她一个人眨了眨眼,她查看手机,才发现有一个新的通话记录。
接别人的电话,这居然是聂廷昀会干出来的事——崔时雨有些愕然,下一通电话已经锲而不舍地追过来:“姓聂的,你还敢挂我电话?我告诉你——”
“姐,是我。”
“……他人呢?”
“……走了。”
“你们怎么又在一起?去干什么了?你……你现在怎么样?”
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平静地反问:“你和他提到费医生了?你想让我再去看医生?”
崔念真:“我不知道是他在听电话……”
崔时雨打断了堂姐的话:“为什么?”
自从她破例出现在聂廷昀面前以来,得知他们每一次接触,堂姐都显得紧张兮兮的,就算崔时雨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来。
为什么得知聂廷昀和她有过接触后,堂姐就立刻提到了费医生?
“……你觉得我很奇怪?还是你觉得我奇怪是因为他?”
这一次,那头沉默了良久。
崔念真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在告诉她真相还是暂时瞒过去之间犹豫半晌,最终选择了后者。
人都是有心理暗示的。
一个人一旦知道被冠以病名,恐怕会在心理暗示下越走越偏,还不如从头到尾不知道。
“没有,时雨,我就是觉得你俩不太合适。”停了停,崔念真故意打趣,“你干吗不试试换个人喜欢呢?大好青年那么多……”
“可世上只有一个聂廷昀。”
崔时雨停了停,轻声问:“你知道……能感受到情绪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吗?”
崔念真无法回答,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于是崔时雨缓慢地继续说下去。
“……能感受到情绪的那一刻,很特别。就好像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一个壳子。可能我自私吧,姐。我也想有那些感情。不管是为了人也好,为了事情也好,我也想有血有肉地活着,哪怕就几天。
“他出现以前,我都不知道‘高兴’是个什么样子。”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崔时雨困惑地“喂”了一声,却听到堂姐沙哑的回应。
“我知道了。要是你觉得高兴,那就先这样。反正,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崔时雨轻轻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却不知那头崔念真难过得红了眼眶。
回到房间,宋佳言从窗前回过身,巴巴地凑过来问:“时雨,你在这边也有认识的人?楼下开车送你回来的那人是谁啊?”
“聂廷昀。”
宋佳言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你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崔时雨忽略了“搞”这个粗俗的用词,摇头否认对方的猜测,带上柔道服准备出去,临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佳言,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唐宁呢?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
好奇自己的行为究竟要如何归类,好奇他吻她又该怎样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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