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廷昀和郁泽闵齐齐笑而不语。
陈年泡好一壶新茶,道:“谢谢你把我说得这么年轻。不过呢,再加上八年就刚好。”
这位完全看不出已过而立之年的灸疗师起身拉开门,说道:“跟我过来吧,崔小姐。”
她下意识地朝聂廷昀望过去,他放轻声音:“没关系,让他给你看看。才半个多月,脱臼最伤筋骨,没那么快完全康复,何况你最近又训练了。”
她便起身跟出去。
门拉上,郁泽闵才叹道:“这个崔时雨……有点儿意思,就是看着太乖了。”
郁泽闵见聂廷昀没反应,又问:“你大晚上的带人折腾到这儿来,真的就是为了给她做灸疗啊?”
聂廷昀说:“她脱臼我也有责任。”
郁泽闵对运动半点儿兴趣都没有,生怕他接下去要聊柔道,连忙道:“行,我信了。对了,我前几天入手了一幅画,你帮我看看?”
灸疗室内烟雾缭绕,崔时雨趴在床上,感受到右肩酸涩的痛。
“脱臼过几次?”
“两次。”
“都是右肩?”
“嗯。”崔时雨闷闷地答。
一次是刚练柔道的时候,还不懂怎么使力;还有一次就是不久前和丁柔对战,被腕挫十字固锁住身体又不肯认输,发生了意外。
“那以后要非常小心了。对运动选手来说,一旦出现惯性脱位,基本离退役不远了。”说着,陈年仔细地点上艾灸替她灸着穴位。
崔时雨应了一声:“但是……上了赛场,谁知道会怎么样?”
的确,意外是没法预测的。
陈年似乎颇有感触,轻声叹息:“聂先生也受过很重的伤,中间有一段时间不能比赛,在这边休养了很久。”
艾灸的烟让嗓子有些不适,崔时雨的声音便微微哑了,:“我知道。”
那是聂廷昀退役前不久的事情。
他在全国大学生联赛上,因伤病发作,连正赛都未打完就弃权,一度引起争议。在那之后,聂廷昀在体育圈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就是宣布退役。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感谢这些年柔道带给我的荣誉,此后选择过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大家都猜测他是因为受伤才放弃柔道的。可即使到现在,当事人也没有出面回应过一句。
陈年低声说:“那次比赛,所有人都反对他参加。当时他是左腿半月板三度损伤,本该好好养着的。结果在赛场上……”
明明已经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崔时雨却还记得,一想起来,心都跟着揪紧了。
那天,他一下场就被人用担架抬走。她遥遥地看了一眼,他左膝肿得老高,连弯曲都不能。
“……半月板撕裂?”
陈年点点头:“是。后来他来这边休养,那一个月也不怎么说话,好像什么都挺正常的。就是吃得少,整个人瘦了一圈,掉了得有十来斤吧。”
崔时雨突然觉得很难过。
困兽般的、失意的聂廷昀,明明她没亲眼看到,却好像每个画面都在眼前走了一遍。
她想了想,问道:“他和这里的房主……是什么关系?”
艾灸的烟渐渐浓郁起来,关节处又酸又涨,却很舒服。崔时雨觉得眼皮在打架,但还硬撑着。
陈年看出她昏昏欲睡,在旁边坐下了。
“你说郁先生?他俩是表兄弟。而且这处别馆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聂先生。因为聂先生平时人不在杭市,郁先生就偶尔过来住。”
崔时雨垂眸,咬住一点儿下唇,仿佛若有所思。
陈年其实摸不准她和聂廷昀的关系。但郁家这一辈的男孩,只聂廷昀一个非常直男,从没有过什么桃色新闻,一门心思扑在运动上。他这么坦然地把人带回别馆,是破天荒头一遭。
可就算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也不能够啊。
陈年想,和这种清汤寡水没什么背景的小丫头玩个暧昧、谈个恋爱还好,要是动了真格,可就麻烦了。
“崔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聂先生家里……”
陈年话没说完,发现崔时雨的眼皮已经合上了。他叹了一口气,只好闭嘴,守着时间。
艾灸做完,陈年小心翼翼地收拾了东西,正打算把人叫醒,一转身,却见拉门半开。
聂廷昀立在昏暗中。
他身后的廊壁上雕着不知名的纹络,壁灯斜照,他的剪影仿佛也出自名家之手,经过精心雕琢。
“年哥,家里的那些事,就别和她讲了。”
“我……”陈年似要解释。他手微微一扬,将那话截断了。
“一来,我不是郁泽闵,没那么多露水姻缘。二来……”他顿了一下,轻声说,“她心思纯粹,说是喜欢我,和我却并没什么关系。”
陈年一头雾水,道:“那今天这是……”
“你就当是我想和她有点儿什么关系吧。”
陈年吃了一惊。
聂廷昀自小就是淡漠孤冷的性子,表面上能做得温和有礼,面面俱到,实则内里凉薄冷静。
理智到极点,难免漠然。
他是不善表达感情的,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可知即便没到喜欢,也有几分在意。
陈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小丫头还在睡,模样如初生稚童一般天真。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陈年低声说着,微微欠身退开。
聂廷昀走进去,一只手穿过她肋下,柔软的发丝便拂过手背,让他感觉痒痒的,另一只手勾住那纤细的腿弯,将小丫头打横抱起。
她很轻,浑身上下沾满了艾灸的味道。小脑瓜乖顺地蜷缩在他胸前,随着行走,发顶一下一下地碰到他的侧脸,草木香的洗发水,清新好闻。
回廊曲折,他忽地希望这条路更长一些。
两幢楼中间有一条走廊相通,他穿到另一头,二层是他从小便住着的房间,卧房连着古色古香的外堂,占了这平层一半的地方。复古式大铁床有些年头了,聂廷昀动作轻缓地将她搁在床上,带出床脚“嘎吱”一声。
崔时雨整个人陷进黑灰色的被褥里,翻了个身,没醒。
聂廷昀坐在床侧,探手拂开她纷乱的额发。
黑灰色的被单将她衬得白如美玉,她的唇泛着淡淡的玫瑰色,他不由自主地俯身,拇指落在她剔透的下唇上,数着心跳静待分分秒秒,却到底没吻下去。
她现在的样子,像只毛茸茸的小黄鸭。太稚嫩了,他反倒不忍下手。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男女无非就那些事。
她总归是特别的。
上了赛场,好像千军万马在前,也能独当一面,毫不退缩。
下了赛场,又变成一只小蚊子,唯唯诺诺的,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你最敏感的地方叮了一口。
麻酥酥的,又痒痒的,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什么灸疗,都是借口。
只不过是知道她和他在同一个地方,他就莫名想见见她。
崔时雨醒来时,觉得肩颈处又酸又涨,筋骨却仿佛卸下了重担,轻了许多。
她闭着眼,掀开被子,习惯性地用手抱住头,屈膝抬起,要做一组卷腹动作锻炼核心力量。
才动了两下,她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她掀开眼皮,正迎上聂廷昀似笑非笑的眼。
晨光穿过冰裂纹的窗,曲折照落,高挑的轮廓也仿佛失真。
崔时雨恍惚了一瞬,猛然坐起身道:“聂廷昀?”
他自然地“嗯”了一声,走近了,单膝跪上床,一只手撑在她侧边,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纷乱的发,很直接地冲破了象征安全距离的那条线。
随着两人的靠近,话也哽在喉咙里,崔时雨浑身僵直,连动也不会动了。鼻尖的距离也不过咫尺,若算上交错的呼吸,距离应该为负。
“起来吃早饭。”说完这句话,聂廷昀才放过几近窒息的小丫头,云淡风轻地撤离。
到了门口,却听她问:“你昨晚……也睡在这里?”
他无奈地回过头,在顺势调戏和关爱儿童之间选择了前者:“哦,你怀孕了?”
她迟了两秒,飞霞染上脸颊,再抬头,他已经带上门走了。
崔时雨洗了澡,换上他准备好的T恤和长裤,只是尺码都有些大,很明显是男款,穿在她身上活像是挂在小了一号的衣架上。她踢踢踏踏地走出来,却看见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陌生的背影。
就算看不到正脸,那身精致的黑色露肩波点裙也足够勾勒出对方的完美身形,连脚踝都是漂亮的,半长的黑发刚过耳,露出雪白的后颈。
楼下传来郁泽闵的声音:“芷薇,下来吃饭。”
“好久没回来了,我四处逛逛,你们先吃。”
庄芷薇掌心搭在降香檀木的扶手上,略一偏转头,微微怔住。
走廊里站着一个……眼神很干净的小丫头。
“你就是崔时雨吧?”庄芷薇朝她走过来,扬唇一笑,露出颊侧的酒窝。
原来这就是崔时雨——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啊。
在见到崔时雨之前,她听哥哥庄闫安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时她还没回国,某夜庄闫安突然打跨洋电话过来,跟她吐槽:“妹,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见什么了。”
她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聂廷昀,吃饭的时候给人盛汤、布菜——”
她不禁“扑哧”一声乐了:“转性了?学会泡妞了?”
“泡妞?我瞧着不大对劲,两人没来电。要说哄孩子,也还差点儿父爱如山的感觉。”
后来聊了什么她早忘了,偏偏记得庄闫安说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崔时雨。
蒙蒙时雨,霭霭停云。
这首诗她是在海市读初中时学的,冷不防从脑子里冒出来,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两人的名字也太过天造地设了一些。
幸好,没人晓得,只她一个人反复琢磨,也不肯承认自己吃醋。
古朴的楼阁间,庄芷薇缓步行来,在崔时雨眼里有点儿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周围的风慢了,光线柔和了,头顶的星星都落下来,亮晶晶的。
自带光环,说的或许就是这种气质非凡的美人。
崔时雨失了神,等人到了跟前,朝自己伸出手,才僵硬地碰了碰对方的指尖。
连手都完美无瑕,像绸缎一样,又滑又软。
“……你好。”崔时雨说。
“初次见面。敝姓庄,庄芷薇。”大美人语声朗朗,自我介绍,“是阿昀的朋友。”
崔时雨真心诚意地说:“你好漂亮。”
庄芷薇挑了下眉:“谢谢,我知道。”
崔时雨眨眨眼,没领会到笑点。庄芷薇已经自然地岔开话题,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失笑道:“这不是阿昀的旧衣服吗?竟然让你就穿这个出来,不像话。”
崔时雨一时不知说什么。
“我这里有女孩子的衣服,没穿过的,先给你?”
崔时雨连忙摇头:“不用麻烦,我马上就回去了。”
庄芷薇也不勉强,笑了笑,招呼她一起走?:“也行,我们下去吃饭吧。”
惯常的早餐。糯米藕,糍粑,葱油饼,茶蛋,白粥,朴素又丰盛。
崔时雨闻到香味就饿了,偏头,却见庄芷薇径自朝聂廷昀走过去,熟稔地抬手和他勾住,碰了下肩膀。她哪怕穿着淑女至极的裙子,这个打招呼的动作也显得落落大方。
“不是我要烦你。”庄芷薇在他对面落座,不咸不淡地抱怨,“我好不容易回趟国,要找你们聚一聚吃个饭,你倒好,到处找人找不到,非等泽闵生日才露面,可见我是没有泽闵面子大。”
聂廷昀笑了笑,不置可否,起身替崔时雨拉开身侧的椅子,等小丫头坐下,才开口:“你电话打得不凑巧,两次都碰上我有要紧事。”
庄芷薇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扬唇,表情倒和聂廷昀有几分相似。
“要紧事?多要紧?你说来听听?”
一次偶遇小丫头遇到麻烦,一次鬼使神差地保持通话没挂机。
聂廷昀瞥一眼小丫头,见她没心没肺地喝粥,抬手给她夹了一块糯米藕,才答道:“私事。”
庄芷薇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郁泽闵开口似乎要打圆场,却越说越像挑事:“庄大小姐,你何必大早上赶过来就兴师问罪?”
“我反正迟早要找回场子。”
郁泽闵摇了摇头,“呵”了一声?:“在阿昀的地盘上,还喊着要找回场子,谁给你的脸?”
要是别人,听了这话多半要拉下脸。崔时雨顿住筷子,一时没敢动。聂廷昀在一旁淡淡地说:“别理他们,吃你的。”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果然,庄芷薇也没恼,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一眼郁泽闵?:“一个月不见,你骨头痒啦?是不是得找正儿八经的庄姓人士过来给你正正骨?”
郁泽闵更是拿腔拿调,瞧都不瞧她一眼,说道?:“哦,你哥压着我一头,你姐断着我终身幸福,合着你也得把我踩在脚底下才舒服?”
“终于被你发现我的居心了,原来你不傻呀?”
“你回去前给我小心点儿……”
“我回去前,你给我小心点儿吧。”
这完全是小学生吵架的样子,崔时雨听得有点儿头疼。
庄芷薇觉得郁家小男孩实在没劲,视线一偏,落在埋头吃饭的崔时雨身上,慢悠悠地挑唇,炮火转向聂廷昀:“新女友?从哪儿骗来的?”
“年纪还小,你说话注意点儿,别把新女友吓跑了。”聂廷昀半真半假,就坡下驴。
庄芷薇还要说什么,席间就响起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不是。”
一桌人安静下来,齐齐朝崔时雨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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