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农活已近了尾声,大人们出去捆黍谷个子,再拉到打谷场上。
这些营生也没小孩子什么事,所以一连几天谷秀莉都呆在家里,打葵花饼啦,捶打豇豆绿豆荚啦,反正是不会闲着的。
脚趾头在第三天的时候就不洇血了,揭开绑着的布子看了看,浸了血的药粉干成硬硬的小颗粒,反正也不敢洗这只脚,干脆又绑了起来,等到第七天再说吧。
这几天谷场的垛黍谷的人家大多都碾了,谷爹看谷场闲了,这才借了牲口把自家的黍子碾了,收获二十一袋黍子,每袋约八十多斤,大约亩产四百斤左右。谷妈高兴的说就是不搀和玉米面也够吃一年了。
今天是碾谷子的日子,早晨吃过饭全家都来到打谷场上,谷场周围已经没有几个黍谷垛了,也就是谷家这样没牲口没人力的拖到现在,毕竟都这时候了,万一来一场雨黍谷就会发芽,所以前些时各家都抢着先碾。
碾谷子先得削下谷穗,谷杆是很好的草料,冬天有专门来收干草的收的就是谷杆,矿上的小煤窑用牲口从井下拉碳,喂牲口的草料就是谷杆子,据说谷杆子牲口吃了劲儿大、不上火什么的。所以庄户人家都不舍得给自家牲口喂谷草,都把谷杆子卖了或是用来换碳。
碾谷子一般是两家一场,一个牲口拉着磙子同时都碾了,只中间用干草隔开,因为光谷穗没多少东西,铺的厚了圈子小转不开,薄了也不行,谷粒儿会被碾进土里或是碾碎,所以往往两家一起合碾一场。
和谷家一起碾谷子的人家是谷姐夫的本家哥哥杨旺明,夫妻两都高高的个子,说话慢慢悠悠一看就是慢性子的人。昨天下午人家已经削下一半的谷穗拉回家,今天再拉出来,剩下的再削谷穗就宽宽松松的不怎么着急了。
这边谷家今天才开始削谷穗。不过好在人多呀,谷爸专门搬着谷个子放到削谷穗的人跟前,再把拆开削过谷穗的干草捆起来搬走。其余的大人人手一把镰刀,左手拽着谷穗,右手拿着镰刀削。
谷秀莉和她三姐是一人一把菜刀,在谷妈不时的“小心割着手”的提醒中尽自己的力量帮着削谷穗,就连谷小弟也拿着削铅笔的小刀比划着,连拽带撇带小刀割的干得起劲。
众人正热火朝天忙乎着,听得谷姐夫的堂嫂脆脆生生的说:“啊呀,差点把你奶家(发jian音)的两盏灯端喽!”
大伙扭头一看,见杨家三个孩子里最大的孩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双大人的一根带黑高跟皮鞋,手里拿着根长树枝怯怯地站在那儿。杨大嫂还在骂:不穿你的鞋,就作祸我的!奶家就那一对唱红的鞋!你想穿给你到张明那儿给你打对(鞋)去!”
张明是本村的铁匠,平时打些农具呀,给牲口钉个掌什么的。
这边谷小弟到他四姐身边蹲下悄悄问:“四姐,啥叫灯端喽?”自打故事会开讲,这孩子和他四姐的关系直线上升。
“那个小女儿差点拿树枝把她妈的眼睛杵着了,灯指的就是眼睛。”
“噢,那鞋咋唱,唱……”
“不是鞋会唱,是说她就那一对出门穿的鞋,那对鞋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大人们说话好拐弯,大概她就这意思吧。”唱红的,是她们这的俗话,就是戏曲里的红生,没有高亢的嗓音是不成的,这类角色比较难唱,是戏班必不可少的台柱子。
那边那小姑娘已经被骂走了,杨大嫂正扬声跟谷妈说女儿费鞋,骂着说是“费缰绳的驴”。谷妈回答说孩子们都一样什么什么的。
这杨大嫂也是话多,的吧的吧的历数自家女儿的错处。那杨大哥大概心下不满,就搭腔了:“行了,一个小孩子哪家不是那样的,就你一数落就没个完,也不嫌费唾沫。”
杨大嫂:“啊呀,我寻(嫁)了你吃不好穿不好不说啦,咿呀,连话也不能说啦,你个挨刀货,我说个话妨着你啥啦?啊——呀,我算葬良心了,寻了个这男人。”
杨大哥:“你那算啥,我才葬良心了,不敢定葬了几辈子的良心娶了你。”依旧慢慢悠悠的。
杨大嫂:“你个天打雷劈货,啊?你奶奶家(读见)跟上你一天家里地里不时闲儿(不闲着),还等咋的哩?叫老天爷评评理。”话说得慢不提,那个顿挫昂扬喂。
杨大哥:“哪有老天爷哩,有老天爷你早叫雷劈了,先就得劈你。”
杨大嫂:“枪你那崩去哇,个灰牲口,老天爷劈了我你得打一辈子光棍,穷x打炕洞的光景也就你奶家我眼沤了一胳膊深寻上你了。个挨刀货狼尾巴,我——算是叫狼尾(yi)巴害苦(四声)了。”(谷秀莉后来得知,狼尾巴是同村一个人的外号,是杨大哥夫妻的媒人。)
杨大哥:“你——叫狼尾巴害苦了,我这一辈子才叫狼尾巴害苦了。”
……
谷家人先是愕然,再是尴尬,尤其是谷妈——要不是她和人说了几句话,或许人家两口子不会吵起来。再往后谷家人就很不厚道的心底窃笑了。
谷家人里,只有谷大姐从小到大爱看个热闹,村里哪家娶媳妇聘女儿,或是出殡呀吵架啦,只要知道了就要去看看。其他人包括谷妈都不喜欢凑那热闹,所以现场看人吵架,是大家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而谷秀莉虽然在电视上看过不少,但都是气势汹汹的火冒三丈气冲顶梁,大都吵的脸红脖子粗的。象这样骂的慢慢悠悠,语调顿挫昂扬的好像没什么火气的还真是头次见。
谷秀莉愣神间,杨大嫂已经开始骂到不在场的公婆身上了。历来打人没好手骂人没好口,乡下妇人吵架骂个挨刀呀枪崩呀的还算是文明词汇,这不,杨大嫂已经从刀枪转到男女生殖器官了。
谷妈听得不像话——她家几个小孩子可都在这里,可不能被教坏了,赶紧劝说起来:“快别嚷了,忙昏昏的嚷啥哩,多大点事儿,生那气做啥。”奈何效果不佳。
谷小弟蹲在谷秀莉旁边悄悄说:“四姐,她尽说脏话。”
“嗯,你可不能说脏话!敢说脏话没人看好(喜欢、疼爱)你!”
“我知道。说脏话妈骂哩。”
“嗯,就是。”
这时谷场又来了一个人,正是杨大哥的爹。老汉大概五十多不到六十岁的样子,只是头发已经花白了。
杨大嫂见了公公不但没住嘴,还把枪口对准了老人,什么老白毛、老白魁、老白X的骂个不停。杨大伯听见了媳妇的叫骂,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怕人笑话,反正也没搭理。只是杨大哥终于发火了,气冲冲的骂道:“个坏牲口!你妈的不想做营生滚回去!有你没你爷也一样!”杨大嫂一听,扔了镰刀骂了句“当你奶家想削的”,就那么走了。
等杨大嫂走远了,杨大伯叹了口气,跟谷爹谷妈说:“叫您们笑话。”
谷妈敢紧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笑话啥呀。”
杨大伯又叹了声说:“人的命哇,啧——不由人。您们住得远不知道,我这个大的(儿子)先头儿说过一个,婚都订了。那女子一冬天今儿来了明儿来了,吃了两条羊腿子,后头人家又不愿意了,半盘了(订婚后又退婚叫半盘)。
也是这孩子这点坏命,相这个媳妇那天,去了以后人家不在,出门到她姥姥家去了。正要走时候,人家又回来了,就看对了。您说是不是该娶这个媳妇儿?要是早走一会儿说不定碰不了面,好几个说媒的没准咱就相看别人去了。唉,老天爷给你安排的,咋的也叫你成喽。这个媳妇人看的高高大大的也不丑,谁知道是这个样儿的。唉,老话说娶媳妇访三代,那会儿也听人说这媳妇的奶奶、爹都是厉害人。咱思摸的能有多厉害。这会儿知道有多厉害了也迟了。您们以后娶媳妇聘女儿可得好好访访,这当家人不好说啥也不能结亲,这不搭点也向点哩。”
俗话说养女儿搭家姑养儿像舅父。搭向,是谷秀莉家乡话,就是遗传的意思。这点谷妈很是认同。不过还得劝呀,什么孩子大了就好了,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啦。杨大哥再没搭腔,都是杨大伯和谷爸谷妈说话。
刚才几个孩子顾着侧耳听吵架,大家手下都慢了几分,现在话题慢慢的转到孩子们不感兴趣的庄稼上头,大家伙儿都加快了速度,于是耳边只听到刷刷刷的干草叶摩擦的声音。
……
快中午的时候,谷穗都削了下来,于是谷哥留下跑腿,其余人等回家去也。
回到家的人也不会闲着,吃过西瓜,谷妈做饭,谷三姐拉风箱,谷秀莉和小弟给二姐打下手,往房顶上吊玉米棒。
这些日子一早一晚谷爹在家的时候就往房上扔玉米棒子——此时的人们都这种做法,把玉米棒子在房顶上山墙部位垛成尺半宽的玉米垛,好处是干得快,坏处除了费事就是招耗子,完后往往房顶会多几个老鼠洞,几年后人们才就地在院里搭起玉米楼拢玉茭。
姐弟两用筐子装上多半筐玉米棒抬到屋檐下,把从房顶上垂下的绳子系到筐把上,在房顶的二姐就拉着绳子把玉米棒吊上房。因着二姐的力气不够大,谷妈严令两小,不能装满一筐,免得玉茭棒子吊不上不说再把人拽下来。
谷妈吃过午饭到谷场去替换谷爸谷哥吃饭,父子二人回时拉了一板车干草。傍晚回的时候拉的就是谷子啦,八袋谷子,口袋大小不一,谷爸估计了下大概七百斤左右,说是每天早上吃一顿稠粥、晚上一顿稀粥也管够用了,言语间是满满的喜悦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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