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是大汉帝国一十三州的西陲,敦煌郡是大汉帝国西陲最遥远的边郡。敦煌郡西出玉门关,西南出阳关,便是黄沙漫漫、小国林立的西域之地。敦煌郡、酒泉郡、张掖郡、武威郡合称河西四郡,原本是匈奴人的牧地,更早的时候是月氏人的牧地。
汉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一百七十四年。匈奴一代雄主冒顿单于致信汉文帝刘恒:“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洋洋洒洒洋洋自得地向大汉帝国炫耀着匈奴的弓马之强、国力之盛,但这一封著名的信函给大汉帝国透漏出很多重要的讯息。大汉帝国皇帝第一次听说西域之地,大汉帝国所不了解的西方还有数十个国家,而占据河西走廊的月氏人在这一年被匈奴人彻底逐出了水草丰美的河西地。
这不是匈奴人和月氏人的第一次战争。月氏曾是河西地区强盛一时的游牧大国,匈奴冒顿单于继位之前还曾经沦为月氏的人质。秦朝末年,冒顿单于率领的匈奴强势崛起,统一了整个喀尔喀地区(蒙古高原)。如同他的后辈狼族一样,强大的弓马铁骑驰骋西征,流着血和泪的民族大迁徙辗转开始,月氏、乌孙、塞种在匈奴的铁蹄逼迫下自相践踏。河西地区的月氏一路西迁,沿途击溃了乌孙,驱逐了塞种。破败的乌孙加入了匈奴部落联盟,塞种被逐出白山谷地(天山伊犁河谷)和七水地区(巴尔喀什湖流域)被迫南迁,并被月氏连续逼迫下不得不迁徙到印度地区。在匈奴和乌孙联军的驱逐追杀下,月氏最终迁徙到中亚的河中地区(中亚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前后近七十年,数代月氏王战死在疆场上,其中一位月氏王的头颅还被匈奴单于制成酒器。
汉文帝的孙子汉武帝即位之后,急于寻求抗击匈奴的同盟,血海深仇的月氏人可以成为最理想的盟友,“断匈奴右臂”。
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一百三十九年。郎中张骞应募第一次出使西域寻找月氏,刚出陇西郡,就被占据河西地区的匈奴人捕获,前后经历十三年。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年。郎中张骞终于生还长安复命,不辱使命,带回西域列国讯息,史称“凿空西域”。
月氏已经安居中亚的河中富饶之地,乐而忘忧,不思报复之心,大汉帝国没有能够和月氏结成同盟。但是,张骞敏锐地察觉到匈奴的属国乌孙有离析之志,乌孙已经占据了易守难攻、水草丰美的白山谷地(天山伊犁河谷)和七水地区(巴尔喀什湖流域)。乌孙完全可以替代月氏,成为大汉帝国抗击匈奴的同盟。
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一百一十九年。中郎将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联络乌孙,这一次他不必再忧虑被匈奴人捕获,因为整个河西地区已经成为大汉帝国的郡县,西域与大汉帝国直接接壤。
一切归功于一位年轻的大汉帝国名将。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一百二十一年。二十岁的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于春、夏两次率军征伐河西地区的匈奴人,斩首四万余人,汉军战果辉煌,匈奴人损失惨重。同年秋,河西地区的匈奴浑邪王惧怕大单于问罪被杀,裹挟休屠王二部四万余人向大汉帝国投降。从此,大汉帝国得到河西地区。
河西地区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南北介于南山(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和北山(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间,东西长达二千四百里,南北宽不过百余里。因地势狭长,近代称之为河西走廊,也是通往西域的长廊。
取得河西地区是汉武帝“断匈奴右臂”战略的第一步。河西地区以北是匈奴,河西地区以南是羌,河西地区以西是西域。大汉帝国控制河西地区,成功阻绝了匈奴和羌二个游牧民族的联系。
掌控西域、结盟乌孙是汉武帝“断匈奴右臂”战略的第二步。汉军屯驻西域,控制图伦碛(吐火罗碛,今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城邦小国,断绝匈奴的农耕补给;大汉帝国与乌孙缔结同盟,联合共抗匈奴,使喀尔喀地区(蒙古高原)的匈奴人腹背受敌。
汉武帝的“断匈奴右臂”战略使得“丝绸之路”自此畅通无阻,但是这条被西方史学家颂扬的“丝绸之路”并没有西方人想象中的旖旎奇幻,开通伊始便是流血的征途。此后千年,无数中夏英雄在这片蛮荒大漠抛洒血泪,直至古典时代的最后一个王朝将其重新纳入华夏的疆域。
“丝绸之路”巨大的文化和经济影响力,当时的大汉帝国皇帝并没有太多兴趣,真正经营西域的动机是军事战略,联合乌孙“断匈奴右臂”。大汉帝国需要抗击匈奴的盟友,而西域三十六国则是乌孙和大汉之间的联络通道。汉武帝“吾当其劳,以逸遗后世”的作为,深刻影响了西域(以塔克拉玛干沙漠为中心的塔里木盆地地区)其后二千年历史归属。
敦煌郡冥安县鱼离置,寒风萧瑟,沙尘弥野,天色晦暗不明,驿置华灯初上,行旅的驼队和出使的辎軿车队挤满了这个小小驿置的馆舍。
清冽的马兜铃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驿置前的驿马渐渐躁动地喷着响鼻左右踟蹰起来。这个时辰还在马不停蹄奔驰只有驿骑,无论寒霜雨雪、不分昼夜、长传不息地传递着边郡和长安的紧急军书檄令。
“四百里飞递!四百里飞递!”随着一声声高亢的呐喊,一骑黑色的驿马仿佛四蹄腾空般从暮色尘烟中冲出来。马上的骑卒俯着身子,对着苍莽中灯火通明的鱼离置大声呼喊道:“四百里飞递!四百里飞递!”守在驿置门口的驿卒解开缰绳飞身上马,向着身后疾驰的驿马前行的方向扬鞭而去。后面的驿马加速赶上前马,二马鱼贯相接时,后马上的驿卒将背上的赤白囊丢给前马上的驿卒,然后徐徐放缓缰绳,回转马头驰到驿置门口。暮色中,奔腾前行的驿骑渐渐消失在腾起弥漫的尘烟里。年老的置啬夫提着灯笼看了看廊舍的浮箭漏,回头吩咐置丞道:“记下!昏时桼分半分。”
夜色冥晦,风凉如水。馆舍中正是休沐待歇的时候,院内也少人走动,西舍里安顿的是长安出使乌孙的大汉使团,持节的使臣是天子御前中郎将傅推。几个长吏在榻席上踞地而坐,在案几边饮着酒说着闲话。因为节使是比二千石的中郎将,所以驿置上下格外用心。鱼离置地方多泉,除了鲞腊好的牛脯、羊脯、豕胾,多的是网罟于溪泉里的脍鲤、炙花鳛,臇胎虾。
东向而坐的便是节使中郎将傅推,他老成持重,寡言少语,只是安静地饮着酒。右案坐的是副使卫候萧心,他却是一位率性之人,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众人之中论滑稽风趣,无人能出其右。座中人皆是长安南北军的军吏,自然说古道今,论及历代名将,品评天下英雄。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中夏由关陇、关东大河之地席卷大江,南拓巴蜀、江南、岭南。如今的天子刘彻雄才大略,又北复河南故地,西收河西,南复南越、东越旧土,开拓西南夷,东并朝鲜,凿通西域。北伐匈奴凡十四役,北绝大漠,饮马翰海;万里西征大宛,杀大宛王,得汗血马三千,大汉帝国征伐天下、开疆拓土的赫赫声威西逾葱岭。
中夏疆土之盛,莫若汉武帝时代,东至玄菟,北至光禄塞,西至敦煌,南至日南。不过三十余年,大汉帝国疆域之广袤远迈始皇帝的横扫六国、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三十余年间名将如云,猛士如虎,千里虎贲折冲,万里覆邦灭国,气吞山河,一时多少豪杰。
这是一个名将辈出的时代,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浮沮将军南窌侯公孙贺,材官将军关内侯李息,因杅将军合骑侯公孙敖,强弩将军关内侯李沮,轻车将军乐安侯李蔡,轻骑将军岸头侯张次公,卫尉右将军平陵侯苏建,前将军翕侯赵信,主爵都尉右将军赵食其,郎中令前将军李广,后将军平阳侯曹襄,游击将军按道侯韩说,太中大夫拔胡将军郭昌,侍中左将军荀彘,楼船将军将梁侯杨仆,伏波将军符离侯路博德,浚稽将军浞野侯赵破奴,北地都尉义阳侯邢山,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
还有涉轵侯李朔、随成侯赵不虞、从平侯公孙戎奴三校尉斩王擎旗,勇不可当;壮侯复陆支(故匈奴因淳王)、众利侯伊即靬(故匈奴楼专王)、昌武侯赵安稽(故归义匈奴王)三归义匈奴王轻骑骁勇,所向披靡;戈船将军郑严、下濑将军田甲二归义越侯泛舟举帆,善治水军。
诸将大多为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麾下部属,曾随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奋击大漠之上,有搏战匈奴斩获王将之功,战功卓著;其余诸将也是南征东越、南越、西南夷,东征朝鲜,西征西域,有覆邦灭国开疆拓土之功,战绩彪炳。
左案坐的长史期门宋房和候丞戴氐不觉间争论起来,卫候略微听了一下,两人原来是在争论今世名将谁居第一,也就是为了二位大司马争辩军功高下。候丞力主冠军景桓侯霍去病,长史力主长平烈侯卫青,两人互不相让。卫候末座的屯长许角是士伍出身,见识浅薄,又位卑言轻,僻在一旁本来插不上话。偏偏候丞要他声援就招呼他入局,和长史接着争论二位大司马谁的武略居上。
屯长搔搔头,局促地说道:“骠骑将军十八岁便已勇冠全军,弱冠封侯,二十二岁便拜为大司马;天纵英才,天幸所佑。前代的少年将军未曾听闻过,但今世的名将年少者唯此一人,窃以为骠骑将军可居第一。”
长史微笑着反驳道:“战国四大名将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秦赵各两位名将,秦国灭六国,白起、王翦二将与有力焉;赵国能维持不坠,廉颇、李牧二将实为中流砥柱。白起年长于王翦,合六国之势,其实白起早已破之;六国之兵威已竭,而王翦只是顺势破竹而已,虽有数节,皆迎刃而解,所以白起年长却居王翦之上。廉颇老将,李牧少壮,皆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名将,战功相匹,但未见世人以为李牧位居廉颇之上者;因为廉颇能够明哲保身,退而犹思效力于故国,李牧却是刚烈恣行,己身被谗害而无力回天,所以李牧年少而屈居廉颇之下。这样看来,年少者未必可居第一。”
候丞扶案而起,慷慨陈词道:“大将军七击匈奴,七战七捷,收复河南地,扫犁龙城,焚赵信城,斩俘六万,起冢如庐山。骠骑将军四击匈奴,四战全胜,受降河西地,封狼居胥而禅姑衍,饮马翰海,斩俘及降者十六万,为冢象祁连山。以军功相较之,骠骑将军当居第一。”
长史笑了笑,反问道:“那么以候丞的相较之,未央卫尉李将军岂不是要胜出长乐卫尉程将军一截了?”
屯长甚感讶异,抢着插话辩论道:“长乐卫尉(程不识)和未央卫尉(李广)二位,同为边郡太守,同为卫尉,御边时匈奴皆畏之如虎。虽然未央卫尉多次领兵出击匈奴,斩获多于长乐卫尉,但是斩获与佚亡相当,并无显著战功。二将相比较,长乐卫尉无大败,未央卫尉无大胜,二位军功都不显著。而且长乐卫尉蚤亡,未央卫尉数奇,皆不得封侯,所以二位将军不分伯仲啊!”
长史摇了摇头,反驳道:“卒伍之士不知将帅之能!为帅者,统御诸将校,进能克虏破敌,退能全师保塞。为将者,率领众虎贲,披坚执锐所向无前,军令之所发,将校之所至。”然后啜了一口温热的醇醹,继续点评道:“长乐卫尉治军严谨,所以无大胜亦无大败;未央卫尉治军简易,但非大胜即大败。如此看来,长乐卫尉胜过未央卫尉。长乐卫尉可为御将之帅,未央卫尉只堪偏师猛将。大将军领军似长乐卫尉般稳健持重,骠骑将军领军则似未央卫尉般率性简易;所以大将军胜能够全师而还,骠骑将军胜却是佚亡大半。所以说将帅不以斩获计算殊荣,而以治军论伯仲。”
屯长抚掌大笑,连连点头赞许,叹服道:“长史所言极是,未央都尉非大胜即大败,加上数奇,难怪不得封侯。骠骑将军虽然数千里驰骋,率性简易,却是天幸所佑。所以今世名将,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第一,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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