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祭司注视着眼前的牺牲。许久以前，色欲、肉欲、口舌之欲，以及一切身体所能感受到的享乐，都与某个最原始的冲动结合到了一起——那就是对鲜血、对生命的渴望。在他眼中，接受了西丝娅的信仰但依旧保持血肉之躯的亡灵祭司，与他所猎杀过的成百上千个目标一样，不过是由薄薄的一层皮肤包裹着的一团血肉而已。唯一令他有些疑惑的，则是以往她曾展现出的高人一等的姿态。不过这犹疑，转瞬间就被一个强韧的精神指令所抹杀。迪丽娅准备这个仪式已经很久了，她绝不会接受自从复活卡莲娜的那次尝试以来，第二次的失败。
吸血鬼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似乎并非在自我意识地控制下，却依旧如他所属种族的特性迅捷展开了行动。他抬起右臂，右手五指并拢，猛然插入女祭司的胸口。那层丰满厚实的脂肪，根本没能阻碍这凶猛的袭击一秒钟。血，并不像预料中的那样汹涌，但还是可形容为喷薄而出。处于亢奋状态的女祭司非但没有惨叫，反而发出如愿以偿般的呻吟。男吸血鬼双目中异光一瞬，冷酷的心中隐约有种爽快感。毕竟，夺走一个原本身份远比他高的同类的机会，无论是吸血鬼独立的社团还是在亡灵族这个新生的种族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他的手部动作加速，残影闪动中，沾染了血污和碎肉的右手离开了牺牲品的身体，留下一个硕大流血的伤口。五指之间，一颗心脏赫然跳动。血珠，喷溅到他的脸上，顺着苍白却俊美的脸庞流到深紫色的唇边。舔了舔，虽然曾背谤过是‘早就过了保质期’，却还是带着甜美到让人疯狂的滋味。
山下，紧紧注视着这一幕的亡灵大军再次激昂起来。骷髅们吱吱嘶叫着，用残锈的刀剑敲打破旧的盾牌，用骨质的弓向空中发射幽影无形的剪支。骷髅领主的身边，闪动绿色幽光的火球如蝴蝶般上下飞舞。身材庞大的碎骨骷髅拔下身上的骨刺，然后又一根一根插回自己的身体，似乎不用这个过程就无法表达自己的激动。而那些血傀儡，则像野狗般疯狂啸叫，相互撕咬。甚至是用罕见的原始巨骨架构起来的骨龙，也在这情绪的煽动下扑楞起它们的翅膀。那些太靠近它们的倒霉蛋，有好几十个都被那巨力扇飞了出去，甚至摔成了碎骨片。
很完美！
至少被挑出来充当主祭的吸血鬼祭司是这么觉得的。接下来，就是准备接收死去的女祭司在神殿的势力和地盘，也是迪丽娅曾隐晦承诺过的。吸血鬼一族作为亡灵的异类，而他却能挤入亡灵族的权力核心，这无疑是上千年来绝无仅有的。今后，无论是吸血鬼这个族群，还是他所属的家族，都只会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昌盛。遭到猜忌、遭到嫉恨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男祭司眼角余光扫过位于后方的巫妖——这老东西据说对血族中的女性情有独钟，还拥有两位数以上的吸血鬼姬妾。但那些姬妾的用途不单单是享乐，而有不少是被消耗在魔法实验中了。可叹！族中意志尚未坚定的低级成员为了旦夕的安全，竟不惜以身饲虎，投入这老变态的门下。看他现在对着亡灵祭司迪丽娅毕恭毕敬的样子，或许得权后，该找个机会好好羞辱他一番？
“这还不够！”
被嘶嘶的话语召回注意力的吸血鬼祭司诧异地看到，胸口大开，裸露出内部的肋骨和脏器的女祭司竟然没有死。她的嘴角冒着黑褐色的血沫，但那句充满威胁的嘶吼却无疑来自于此。
亡灵祭司是亡灵中最接近生者的一类。能成为亡灵祭司的，本身就经历过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痛苦经历。用亡灵之书上的说法，这个过程中前者代表凡人的奉献，后者代表神的赏赐。但也因此，非常像人的女祭司，失去心脏绝无法继续生存。除非亡灵之神赐予她另一个身体，另一段生命。这一点与吸血鬼非常相似。
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这些身体脆弱，精神力却强大的祭司，成为亡灵军队中受到最严密保护的一个群体。而同样具有致命弱点的吸血鬼，反到成了军队的前哨、侦查兵，必死无生的暗杀者。无论战争中遭受的损失多大，只要有足够多的祭司、辅祭存活下来，无须多久就能重建这支军队。而吸血鬼，则更像是随时随地可以放弃的炮灰。对于这些西丝娅的宠儿，吸血鬼的心中曾只有暗自羡慕和嫉妒。而今天，本该是他彻底融入这个群体的日子。
“还不够！”
嘴角一股股不断涌出凝滞血块的女祭司，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尺把长的银色匕首。
不得不承认，吸血鬼的反应速度无疑是亡灵族中最快捷的。在本能感应到危险的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一股巨力由脚底迸出。然而，这本该连奔驰骏马的头颈都能踢断的力道，此时此刻却不能将他的身体抬离地面一根头发丝的高度。女祭司的左手，铁钳般抓住了他的手腕。反手间，尖利的刀尖径直捅向新晋同僚的胸口。吸血鬼男祭司大惊失色，上身竭力向后退却。来不及了！银刃刺破皮肤和肌肉，带着深入魂魄的灼痛感。
“啊！”如果是普通的刀剑，吸血鬼只当是挠痒了。但银金属的剑，恰好是吸血鬼最惧怕的一种武器。他发出的惨叫声，一个脆弱的生者受了致命一击般。
血液，宝贵的血液，汩汩地从伤口流出。而银，则阻止了复原能力极强的肌肉阻拦这要命的泄漏。女祭司的脸上依旧带着狰狞的笑容，手上的匕首一点一点地深入吸血鬼的体内。他心脏，剧烈地起伏，就仿佛他还活着拥有跳动的脉搏那时。不过此时此刻，这更像是惶恐的抽搐，或者最后的挣扎。刀尖，终于戳破了心脏的外皮。那一刻，吸血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父母庇护下的孩子，与其他的孩子们一起曾经玩过的某个游戏——将猪尿脬灌满水，然后拿根针一下子戳破。水，冰凉的水，从皮囊出喷出来，浇在他的头上、身上。他咯咯咯地笑着，身边是他的弟弟、妹妹，以及…….。
吸血鬼长大了嘴，想要嘶吼些什么。但最后，只是一声隐约的叹息。亡灵族就是如此，只有最强大才能身居高位。而弱者，不是当炮灰，就是在重要的时刻成为祭品。而眼下，最强大的无疑是亡灵祭司迪丽娅。而他，甚至还要为迪丽娅曾经展现给他的幻想感恩颂德。没错，有那么一刻，他被赋予仅次于迪丽娅的高级祭司的地位。仅仅是那么一刻！
女祭司大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压过亡灵大军的狂躁喧嚣。她抽出刀，任由吸血鬼的血液喷溅到她的身上。她用双手紧紧抱拢男祭司，就仿佛他是她一辈子的挚爱。然后，就这样，抱着他滚落到山下。
他们的身体还未接触到地面，亢奋到极致的亡灵就扑了上来。顷刻间，两具完整的人形就化作片片血肉。每个亡灵都想要占有一块祭品，哪怕是自相残杀，获得的仅仅是一小片皮肤、一小团肉脂也再所不惜。它们迫不及待地将抢到的那片血肉，混着泥和杂草，塞入自己体内。那一刻的充实感，是成为亡者后从未感受过的。
迪丽娅满意地笑了。她扬起双手，露出洁白如大理石般的双臂。“血、肉、生命。追随我罢！我将带领你们到神许诺给你们的土地，我将展示给你们神所赐予的一切。”
呢喃的宣告，清晰无疑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个亡灵。那些祭司、辅祭们，眼神中充满无限的崇拜。即便是两名同伴的死，在他们看来也成了一种幸运和荣耀。而更为低等级的骷髅士兵、血傀儡，乃至死灵、骨龙，更是一排又一排地跪倒在亡灵之神在凡间的使徒面前。迪丽娅将一幅幅景象，通过亡灵之间的精神纽带传递开来。——越过飘雪的山峦、充满腐叶枯木的沼泽，穿过幽黑深邃的森林，突破高耸险峻的山隘，驻扎着成千上万人类和精灵的严密防线，然后就是一马平川。到处是牛羊满圈的牧场、渠沟整齐的肥沃田地，充满生气的城镇和乡村，还有每日每夜都喧嚣热闹的巨大城市。这里有数不尽数的生命能用来屠杀，这里有数不尽数的灵魂等待收割。想到这些生命和灵魂可以取悦它们残酷阴沉的女神，想到可以破坏这富足平静的世界，用鲜血和生命抚慰它们永不满足的饥渴，嫉妒、仇恨，以及杀戮的欲望，顷刻间便注满亡者的心脏（如果它们还有那个部位的话）。
帕拉赫尔也自觉地跪拜下来。此时此刻，迪丽娅不仅仅是一名实力强大的亡灵祭司，更代表着亡灵之神西丝娅的意志。没能复活卡莲娜，某种程度上被视为迪丽娅在亡灵族中势力萎缩的一个标志。然而，通过一次性献祭一名女性高级祭司，以及一名吸血鬼高级祭司，迪丽娅显然已经重获西丝娅的青睐。即便是魔力超绝的巫妖，也不得不在她面前表露出足够的谦卑。只有穆西乌斯一如既往地直着身子，在一大群向迪丽娅跪拜示忠的亡灵之间，显得格外突出。他所要忠诚的对象只有一位，却绝不是迪丽娅或她的前任。
迪丽娅的目光扫过桀骜的末日骑士，眼中充满轻蔑和不屑。不过就如西丝娅所吩咐的，她将指挥权转交到穆西乌斯手里。这只需要一道简单的精神交互就能实现。穆西乌斯感受到丝丝脉脉的亡灵之魂，逐一牵连到他的意志上。整支大军，十数万亡灵，眨眼间就完全控制在他的手中。只要他稍稍改变意识波动，就能让其中任何一个灰飞烟灭。此时的他无比强大，即使是上千年来的老对手，也无法阻止他的步伐。
可惜，这力量并非来自他本身！随着有些遗憾，末日骑士还是举起戴着铁手套和护腕的右臂，简洁有力地挥了挥手。亡灵大军，十万如一人般，齐齐开拔而去。早已被污染的大地上，一片枯朽骨骸形成的灰潮，向着东方，向着人类的国度，向着温暖亲情和无限的生机，势不可挡地奔涌而去。
帕拉赫尔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幅心满意足模样的亡灵祭司身边。“是授予全军的控制权吗？会不会太抬举他了。这么一条疯狗……。”
“就算是疯狗，也是吾主的狗。”迪丽娅厉声斥责道。身后，早已畏畏缩缩的祭司和辅祭们深深地低下了头。
迪丽娅稍稍缓和了语气。“不这么做还能怎样。阿蔢达尼亚的兵力多数在他的麾下。就算这次从北方调来了二十万大军，但过半是与兽人之战后临时召唤的骷髅。难道你愿意带这支军队去和占据地利又有武器优势的人类死拼？”
巫妖尴尬地摇了摇头。“您知道……，我的长处不在战场指挥。要是出谋划策，倒是义不容辞。”
“那不就是了。”迪丽娅姣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讪笑之意。“不用穆西乌斯，难道还要我亲自上场去厮杀！是狗，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放出来咬人的。何况在南方之地，还是有几个你我都不得不忌惮的存在的。让他上去乱杀一气，我们就有闲暇去执行吾主下达的任务了。”
“您是指荆刺的使徒，以及太阳族的那些精灵？”
对于手下第一参谋的隐晦询问，迪丽娅抱着不置可否地态度。“吾主洞悉一切。彼等不过是螳臂当车之流。自作聪明，却不知已蹈入必死之道。”
巫妖嘿嘿陪笑，心中有些不以为意。迪丽娅显然是把末日骑士当了敲门砖，就不知道结果是否会完全如她所料。不说那个西丝娅还是凡人时就已迈入超凡境界的黑发女子，就是这几百年里始终隐藏在幕后的死精灵，帕拉赫尔也绝不敢小觑。要是穆西乌斯真的把历经百年筹措建立起来的这支军队折损在与以龙为徽的人类帝国的战争中了，恐怕他的主子的境地，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超然了。
“你觉得穆西乌斯的第一个攻击目标，会选择哪里？”
迪丽娅突兀的询问，令出神中的帕拉赫尔不觉一愣。“哪里？不是强攻尤发索（Euphso）山隘吗？莫非是向西，越过横亘数千里的山脉。”
亡灵不是人。只要指挥者的控制力足够，即使驱使一队骷髅兵没日没夜地行军，直到它们彻底散架，都不会有任何叛变、营啸的风险。但这与让数十万亡灵大军通过西瑟利亚与阿蔢达尼亚之间，没有任何道路设施的八千多古里群山林立的蛮荒区域，完全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帕拉赫尔自认做不到这件事，也相信即便是迪丽娅要这么做，就必须冒付出百分之八十折损率的风险。他蔑称穆西乌斯是疯狗，但这位首席末日骑士恐怕还没疯到会做出这么一个自杀性决定的地步。
“强攻？那可就太没趣味了。”迪丽娅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似乎谈得有些乏困的意思。帕拉赫尔心里不禁一阵暗骂！不就是仗着有个人形嘛，显摆个鬼。老妖怪，死尸肉酱充出来的木夫人，猪皮充气娃娃。不过别说，干皮包裹枯骨的巫妖，无论男女，都不出这么像活人的动作来。
“就让我们看看，这位一千年前就已经杀人如麻的将军，会用什么样的战术给吾神带来一份惊喜。”亡灵祭司不是神，无法感觉到亲信的腹谤。她的脸上略带倦怠之色，微笑着说出这番话。说完，她起身离开阅兵之地。那群祭司、辅祭谦恭地紧随在后面。
帕拉赫尔也有了一丝好奇。心念间，他向自己的手下发出几道命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些遍布各族的密探将加入穆西乌斯的大军，并为他带来无数的消息。
光芒闪烁和黑烟缭绕之后，拥挤地满满腾腾地山丘顿时变得空无一人。底下宽阔的山谷间，只有一些残肢碎肉，暗示着这里曾经密集的军队，以及血腥的鼓动士气的仪式。
几只乌鸦从天而降，饥不择食地啄取地上沾血的泥土，来填充它们永不知足的肠胃。其中一只似乎嗅到了些什么，长喙探入被无数脚掌踩踏过而形成的小水洼里。探寻了好久，终于咬到某件硬而有实的东西。它惊喜地拔出喙，却发现不过是一颗变异了的獠牙。
失望之余，乌鸦抛开这对它毫无意义的遗骸。抬起头，红色的双目茫然四望。无论对十万大军，还是对这几只乌鸦而言，刚才那点施舍未免太过寒酸了。骤然，它的瞳孔缩成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超乎同类的嗅觉和新依附的神所赐予的本能，使它感觉到即将有更多的鲜血、腐肉出现在南方。
张开纯黑的双翼，乌鸦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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