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拉德的脸色更难看。努若五世邀请曼卡斯大使馆的兽人参加对阿蔢达尼亚亡灵的远征时,曾兴致盎然地向他的儿子们描述过兽人的精锐勇士。据说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敢孤身冲击一整支骷髅兵军团,可谓兽人族的超级作战武器。如果守卫码头都是帝国训练有素的军团士兵,而且配备弩炮等大型远程武器,迦拉德或许还有点信心与他们战上一两回合。可偏偏这六、七百人,一大半是西瑟利亚的长矛兵,另一小半则是七平八凑起来的王子卫队。没错,他的卫队里的确有几个军团退役下来的军官。可是组织严密、纪律苛酷、装备精良的帝国军团,可不是靠几个军官就能撑出样子来的。
区区几古里的海面,兽人的登陆船只眼看着就轻易跨过了。第一波平底船只,嘭一下撞到港口的石头栈桥柱上。上面的兽人勇士和人类士兵还没等船停稳,就吼叫着冲上了岸。
“撤.....撤退!”迦拉德惨白着脸,断续地发出指令。
颇令人寻味的是,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命令表示异议。就连部属人数超过迦拉德,还身兼着保卫乡土职责的特里蒙,第一个反应也是扭头就跑。就连向港口的居民提醒逃难的本职工作都忘了做。他的身后,是骑着马唯恐逃跑不及的迦拉德一行,以及丢盔弃甲的城军。那些威力巨大却令人行动不便的超长枪矛,羞耻地被随地丢了一路。那些脑袋精明的港区居民紧跟着逃了出来,抛下自己的妻儿家小和房屋财产。抵抗?笑话!连帝国王子和堪称考西亚城城主的特里蒙市长都逃了,这些入侵者一定是最凶残暴虐的异族。
当他们以比来时快两倍的速度逃回城内,关紧城门,迦拉德和特里蒙总算舒了口气。至于到底是谁发动了对兽人的偷袭,两个人都失去了追查到底的心思。迦拉德看着特里蒙,总觉得是这个行事诡诈的西瑟利亚人安排了伏兵,却又不小心弓弩走了火。而特里蒙则开始怀疑起是不是皇室或帝国政府有意挑唆兽人与考西亚城的对立,从而借机控制这个面向西面的重要港口。两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动了将对方推出去当作替罪羊的脑筋。
他们庆幸逃回了一条命,整个卡西亚城却彻底恐慌了。
带着军队出城去的统治者没过一个时辰就逃了回来,后面的是丢盔弃甲,完全失去队形的溃兵。甚至迦拉德王子威武雄壮的卫队,也一个个抱头鼠窜,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逃难的居民惊恐万状地向他们的朋友、亲戚诉说着离奇恐怖的消息。有的说,来自蛮荒之地的巨大的、黑色的舰队想要征服这片阳光下温暖的土地。有的说,恐怖的兽人之神发起了对奥迪尼斯教的圣战。也有的说,亡灵征服了它们的死敌——兽人,现在正驱使着这些以战争为生的蛮族入侵帝国的领土。
一些人惊叫着逃回家,用木板和钉子将自己一家封闭在灰暗的地下室。有些则四处找寻奥迪尼斯神系的圣殿、教堂,用一切许诺祈求神灵的保护。更多的是惶惶不可终日地在街道上乱跑,嘴里念叨着自己都不理解的胡言乱语。终于,一些恐惧到极点的人发疯了,抽出自己的武器随意地捅向身边的人,理由或许仅仅是别人撞了他一下,或者是挡了他逃走的道。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孩子凄厉的哭闹声,把卡西亚城变得如同地狱一般。
此时此刻,即便是特里蒙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他只得将自己派系的人集中起来,依靠少数依旧保持纪律的士兵,以及迦拉德的卫队的帮助,在城门附近的地方占据了一小块安全的区域。这些往日和善的民众已经在极端的、未知的恐惧下演变成了暴民,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出屠杀官员贵族,或者是把城门打开向入侵者投降的事情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城市的另一头又传来喧闹的吵杂声。东门的城区似乎也乱了起来。特里蒙神色乍变。难道是兽人绕到后面发起奇袭?
城里的混乱就像是油锅里泼了一瓢水,顿时沸腾起来。
“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城去!”一个女人突然朝着城军防线后的特里蒙大叫。西瑟利亚人是山民,本能地会觉得只有躲在重重大山里才会得到真真的安全。这一声吼,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共鸣。
“城破了,逃命啊。”
“出去!放我们出去!”
街道上慌乱的人群突然间达成了一致。他们汇聚起来,一齐跑向猬集在城门口的迦拉德等人。
特里蒙咬了咬牙。“不行,不能放他们出去。”
考西亚城军只有五百,刚才溃退的时候逃散了一半,在特里蒙身边的至多两百。眼下兽人攻城在即,若是放任这些市民逃走,靠两百人是万万守不住这座城市的。特里蒙无法想象,统治了这座城数百年的巴尔萨摩家族一旦失去考西亚,像莫顿-卡赞家族一样迅速地湮没。
士兵立矛,朝着自己往日熟悉的人群。他们的眼中同样满是恐惧,此时已丝毫不会顾及杀死的是不是自己的亲人。逃过港口的舰队,逃回高高城墙保护下的城市,面对的却是另一种疯狂。要活下去,就必须去厮杀、去屠戮。反正,他们是不会再出城去,面对恐怖的兽人了。
严阵以待的队列,一时间吓阻了蜂拥而至人潮。两拨人隔了二、三十丈,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却不敢稍有敌意的动作。
“阁下,这些人.....这些人疯了。我们快挡不住他们了。”一名军官满头大汗地跑来,对特里蒙汇报。
“怎么会挡不住!”迦拉德气急败坏地骂道:“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命令那些士兵矛尖朝下,那些暴民会害怕才怪。捅死几个为首的,看他们还敢不敢冲过来。”
身为帝国王子,屁颠颠地跑到港口处理庞大船队的事件,却把盟友变成了仇敌,把流亡者变成了入侵者。要是再把西瑟利亚十大城之一的考西亚城给丢了,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也免不了被人背后面前骂的灰溜溜的。所以,眼下的迦拉德,和特里蒙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这名军官或许是在场唯一一个还保持清醒的。为了不至于酿成惨案,他费尽心思约束手下的士兵。对于恼羞成怒的王子殿下,军官实在无话可说。他只得凑近特里蒙,低声道:“市长阁下,港口那边说到底只是一个恶意阴谋操弄下的误会。可要是我们在这里杀了人,待帝国与兽人的事最终解决,那时考西亚城又该由谁来承担屠戮乡老的罪责?城内近万居民,莫顿-卡赞数万的同胞,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我淹死啊!”
军官的话起了作用。特里蒙一时犹豫,下不了下狠手的决心。那些民众却领会不了这番苦心。眼见得气势汹汹的军队只是挡在前面,胆子顿时状了起来。几个泼皮无赖叫嚣着,怂恿别人向前冲。庞大的队伍里不断有人缩回人群,又不断有人被推出来。很快地,近千平民就缓缓推进到离城门不到四、五丈的距离上。
此时,也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冲啊!冲出去就有活路。”登时,一群老老少少的平民百姓怪叫着向门口涌来。接到明确的命令,那些士兵虽然恐慌,却还知道不要轻易伤人。他们用盾牌、胳膊,拼命地把狂躁扑来的民众推开。
然而迦拉德的手下可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及了。刚开始,他们也只是用刀背砍人,马鞭抽人。不过,当一个被打痛了的妇女伸手狠狠地抓了卫队长迪巴理-依德伦的脸一下后,他的火爆脾气当即点燃了。抬腿,军团配置的皮制镶了铁头的靴子一下子踹在对方的肚子上。仅一脚,就把那妇人踢得飞起来,重重地撞入后面的人群。迪巴理摸了摸脸,手指上的血丝和脸上随之而来的疼痛感,使他知道自己可能破了相。这更让他暴跳如雷。
转过刀身,锋利的马刀猛地劈向不开眼又冲过来的一个男人。那人惨叫着扑倒在地上,鲜血如喷泉般向四周溅射开来。这一刀,几乎将他整条胳膊都砍了下来,出血量可想而知。
流血了?死人了?
现场呆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屏息敛声,只留下濒死的呻吟惨叫声。但数秒后,紧张到极致的气氛彻底爆发了。没有人命令,也没有人鼓动,原本只是在推攘的人群突然拿起了武器。有的是拆下路边门板、招牌做成的木棍,有的是路面上临时撬起来的石头,甚至有些赤手空拳,却用手指甲和牙齿抠咬眼前阻挡他们唯一生路的士兵。
迦拉德的卫队多半不是本地人。眼看形势紧急,带领他们的卫队长又首先动刀,于是他们一个个抽出武器开始下死手。在他们的努力下,民众的伤亡数立刻指数级上升。
卫队的残暴,引起暴乱民众的报复。他们可不管砍伤他们的是谁,愤怒和求生的欲望全部发泄到挡在前面的人身上。考西亚城军的秩序开始动摇了。一个年轻的士兵眼看着旁边的战友被一个两眼通红的女人扑倒在地,脸上被咬住鼻子活活撕下一整块肉,白丝丝的骨头和牙齿顿时暴露在外。他的精神崩溃了,本能地将手里的长矛刺了出去。如此密集的人群,两丈的超长矛,一下子就捅穿了三个人的身体。手上的沉重感,顺着矛杆淌下的粘稠的液体,还有被害者将死却无法速死的悲鸣,抹消了这士兵最后一点理智。双手持矛,沉杆,抽矛没,前进一步,上挑,出矛.......抽矛....出矛。一轮轮不知训练了多久的战术动作,在他面前制造出一整片无人区。尸体,将死未死的重伤员,在他的身体两侧堆积起来。他的脚下,一个伤者捂着肚子,哭叫着想要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体内。然而这还略带稚气的年轻士兵仅是停了一下,立起矛顿了顿矛柄。矛底的尾锥毫无阻碍地刺入那伤员的额头,刺穿了整个头颅。哦!这下终于安静了。
血腥的屠杀,把两拨人变成了嗜血的禽兽。此时无论是城军的军官也好,特里蒙也好,甚至是迦拉德,都没办法出面叫停。他们只得躲在士兵和卫队后面,以免自己被波及到。
不得不承认,西瑟利亚人骨子里的彪悍和不驯服是根深蒂固的。当求生的欲望,遇到的却是帝国、领主、军队的联合镇压,考西亚城市民的反应不是在鲜血淋漓的案例面前畏缩后退。相反,他们开始疯狂的反抗。女人和孩子或许不是上阵厮杀的类型,然而丢起石头却像瓢泼大雨般让杀红了眼的士兵都几乎抬不起头来。而那些拿着匕首、木棍的男人,摇身一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斗士,成群结队地向长矛林立的阵列扑去。
也不得不承认,长矛不是应对混战的最佳武器。两丈的矛足以刺穿三、四具人体,然而必须确保足够的空间才能完成一伸一缩的全部进程。当一些暴民毫无怜悯地拽紧被串在矛杆上的垂死同伴,拖住刺出的长矛,而另一些则乘机突入矛尖的攻击范围后,威力巨大的矛阵瞬间瓦解了。城军的长矛兵按照以往的训练,不得不竭力保持站立的姿态。那些暴虐的民众则卑鄙地钻了进来,用刀砍、用匕首扎、用棍子猛敲士兵们无力照顾到的腿和脚。任何一名士兵被打倒,就会有十个乃至二十个暴民踏着他的身体从空处来的缺口冲进来。
迦拉德的卫队也没能坚持多久。对方的人数,以及他们仅仅是为了钱才加入进来的目的性,决定了他们不会为了迦拉德买命的本质。迪巴理-依德伦第一个后退,还美名其曰‘要去保护王子殿下’。其余那些被留下来‘断后’的,几乎在他转身的第一时刻就放弃了自己的位置。
特里蒙眼睁睁看着摇摇欲坠防线突然垮了一段,咬牙切齿加跺脚也无法让这些看着光鲜实际上欺软怕硬的家伙回去。转头想要指责迦拉德,却看到他也是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顷刻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该怎么说呢,只能怪他们把信任寄托在不该信任的人身上了罢。
一千多民众的狂潮迅速吞没了已不足两百的考西亚城军。随后,带着杀戮后的狂躁和愤怒,他们将特里蒙、迦拉德和王子的卫队团团包围起来。在这一刻,他们甚至忘了事情的起因是他们要打开城门,而这些王公贵族不让他们逃命。那座被争夺了许久的城门,此时竟然被两拨人都遗忘掉了。由于迦拉德的王子身份在,他们暂时不敢动手。不过由他们不断煽动鼻翼的表情和彻底失去理智的双眼,迦拉德不敢保证这个还能阻挡他们多久。
“他们想干什么?”迦拉德舔了舔干涩发苦的嘴唇。
的确,这些西瑟利亚人想干什么?难道他们要对他这位具有继承权的帝国王子下手?不,这不可能!西斯利亚人.....,或许.....,皮亚斯?他们是被具有西瑟利亚血统的皮亚斯买通了?是啊!只要在这里弄死迦拉德,几乎已彻底失去继承皇位资格的皮亚斯就能名正言顺地夺回原有的地位。至于图拉克?混杂有伊姬斯肚皮舞娘血统的图拉克,怎么可能与出过好几任皇后的西瑟利娅贵族血脉相提并论。也只有历史悠久的米索美娅统系的迦拉德才堪与皮亚斯抗衡。
虽然不像迦拉德那样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特里蒙的脸色却更不好看。西瑟利娅山民的火爆脾气,他可是深有感触的。以往,仅仅是为了一个铜板的入城税,一群西瑟利娅平民就敢聚集起来打跑他亲自任命的税官,打残了看守城门的士兵。现在双方结下血仇,特里蒙敢肯定,这些两眼通红的民众不见到足够多的鲜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关键是该流谁的血?他的,还是残留下来的少数几个考西亚城军军官的?抑或是.....,迦拉德王子的手下的。唉!希望能逃过这一劫,希望能保下迦拉德的命罢。
卫队长迪巴理本来想逃跑的。没想到这些西瑟利亚人动作太快,硬把他和迦拉德围在了一起。虽然还能装出一幅忠心为主的样子,可他心里头早不知道埋怨过自己多少遍,问候过迦拉德和他家里的女性成员多少遍了。要不是这位王子好大喜功,惦记着建功立业,巴巴地带着卫队从安全的山间别墅跑到考西亚城来,怎么可能招惹上兽人,又怎么可能溃逃之际还和西瑟利亚人起了冲突。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这些人各怀鬼胎。被打死打伤无数的考西亚人倒是渐渐统一了思想。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人群中稀稀拉拉的呼喊声,迅速融合成节奏一致的怒吼。他们也是被打出火气来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有血气的人,都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遭到毒打、杀害,还能保持心情平静的。无论如何,今天他们自己也已经杀过人了,再杀几个解解气也是应当。至于被杀的是高官还是贵爵,想必法不责众的侥幸心已经盖过由此后果所产生的担心。
不到一百人被无数的暴民围在中间不断后退,所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特里蒙不断地引诱、许诺,迦拉德歇斯底里地说明自己的身份,都无法阻止这些红了眼的人靠近。刚才还痛下狠手的迪巴理等人,此时却不敢妄动了。即便如此,之前的仇恨也不可能瞬间消失。眼下阻止这些人的只有谁会先动手的最后一点犹豫,而这点犹豫,即将在被压抑的情绪达到另一个爆发点后彻底消失。就眼下的情形看,那个时间,恐怕只会以秒为时间计算。
此时此刻,迦拉德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皇位、想到了别墅里妩媚窈窕的情妇。难道他的命运,竟然是在得到一切之前,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暴乱中?早知如此,还不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人注意到东城区的骚动已经平息。清脆的马蹄声,在考西亚城石块铺就的街道上响起。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匹纯白色的骏马延着街道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手擎一杆旗枪,三角形的旗帜霍霍飞扬。此人的马术极佳,在快速奔跑的同时不断微调方向,避开街道上刚才混乱中掉落的杂物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伤员)。这一人一骑,直接奔向聚集在一起的暴民。当马头距离神色动摇的暴民仅一丈的时候,骑士双腿紧夹马腹部,右手勒紧了缰绳。骏马嘶叫着高昂起头,两条前腿骤然凌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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