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宝石小说>历史军事>重生> ★ 第八章 ★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 第八章 ★(1 / 2)

再说王文琪,在离韩王村还有二三里处,非闹着下了摩托自己走回村去不可。于他,那自然是明智的决定。不是古代金榜上独占鳌头的状元郎,不是荣归故里的官老爷,不是衣锦还乡的大商人,搞那么耀武扬威的护送阵仗,他哪里经受得了呢?何况是国难当头时期,何况是由中国人见了都痛恨的鬼子兵护送!明摆着会使乡亲们不拿好眼色看他!可那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事啊!那些鬼子是在执行任务啊!他们认为他们必须将任务完成到底啊!如果他进行解释,他们也许会被他说服,依了他。但他那些顾虑,难道是可以向鬼子兵们陈述的吗?不解释,还偏要下了摩托,不肯再被老老实实护送着往前走,这就使鬼子兵们一个个特恼火。像他恨他们一样,他们一个个也是极恨他的,每个的内心都涌着想杀了他的冲动。站在他们的角度而言,王文琪同样是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这不三不四的中国人只不过为他们的池田长官治好了腰疼,并没对大日本皇军做出什么巨大贡献,何以就该在军营里受到那么高规格的优待?这使他们不以为然。特别是,当佐艺子奉命陪他睡了一夜的“新闻”在军营中不胫而走,他们人人都知道了以后,每一个都心理特不平衡。都不由得想——我们背井离乡,多次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难道不比这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更有资格享受享受佐艺子那性感十足的肉体吗?更使他们恨到牙根的是,据说佐艺子还兴高采烈的,看去根本不是在奉命行事,而是也被赐给了一次享受他的良机似的!不错,他说日本话的语调好听,日本歌也唱得好听,这两点强过于他们,分明使佐艺子那个淫荡的小尤物受了蛊惑!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居然能将日本话说得比他们这些帝国皇军说的还好听,居然也能将日本歌唱得比他们还好听,据此两点,还不该一刀杀了吗?仅据此两点中的一点,那也该一刀杀了呀!允许中国存在着这么一个不三不四、不土不洋、不文不野,日本话说得比帝国的皇军们说的还好听,日本歌唱得连帝国的皇军们都爱听的中国人,难道不是对大日本帝国、大日本皇军的羞辱吗?用中国话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们都恨不得杀了王文琪。

如果,他们也听了池田老鬼子那番对军官们进行的训导,心中对王文琪的恨或许会消除一点儿。但他们没听到啊!

跳下了摩托的王文琪,蹲在路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入摩托车斗里了。

负责护送的鬼子兵班长大怒,狠狠一脚将他踢倒在地。紧接着,另几名驾驶摩托的士兵围上来,一个个全都踢他,踩踏他。其中一个解开裤子,要朝他身上撒尿。骑在马上的鬼子们,看着全都解恨地笑。

鬼子兵班长及时将那名想要往王文琪身上撒尿的鬼子兵推开了,指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王文琪摇头——他是因为王文琪身上穿着日军军官服而制止对方。

虽然池田老鬼子赠他那么一身日军下级军官的军服动机阴险,但事实是,那身日军下级军官的军服当时起到了保护他的作用。

鬼子兵班长怒吼:“八格牙路!装死的,立刻死啦死啦的!”

王文琪麻溜站了起来,身上哪儿哪儿都被踢得生疼,想揉,却不敢揉,忍着。垂着双肩,低着头,像被罚站似的站着。那会儿,他觉得反而是军营里较为安全了。

鬼子兵班长喝令他抬起头。他刚一抬头,立刻挨了一个大嘴巴子。那鬼子班长自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还不算,居然示意其他鬼子兵都扇他耳光。五辆摩托,除了他,五名驾驶摩托的,四个斗里也各坐一个;再除了鬼子兵班长已经扇过他了,那么还有八个鬼子兵没扇过他。他们一领会了鬼子兵班长的示意,顿时将他团团围住,依次扇他耳光。每一记耳光都扇得响亮,也扇得狠。此时的王文琪,既躲闪不开,也不敢反抗,只有紧闭双眼默默挨着的份儿。挨一记,暗数一记。鬼子兵们倒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性,每人只扇他一记耳光,谁也不多扇。王文琪暗数到第四记时,觉出口中有腥咸的东西从嘴角流出来了,鼻孔里也有同样的东西淌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已被扇得口鼻出血了,而那时他刚暗数到第四记。

他突然睁开双眼,二目瞪圆,眼中喷火,也怒吼:“八格牙路!你们,统统死了死了的!”

第五名鬼子兵的手掌僵止在了空中。

围住他的、骑在马上的鬼子兵,全部呆呆地也瞪着他,仿佛他吼的不是日本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王文琪环指围住他的八名鬼子兵,声色俱厉地继续吼:“我的,死的不怕!开玩笑的,更不怕!池田太君的跟我开玩笑,我的大大地喜欢!你们的,这样的玩笑,我的不喜欢!大大地生气!我要向池田太君郑重地汇报!韩王村的,不回去了!军营的,我的要求立刻回去!”

鬼子兵们一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名鬼子兵,一个个也都顿敛冷笑。

鬼子兵班长一一拨开围住王文琪那些鬼子,歪头瞪着王文琪,在他面前踱了个来回之后,啪地双腿一并,笔直地立正着了,并且将头一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日语,大意是——他们对他毫无恶意,确实如他所说,只不过是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他觉得他们的玩笑开过了头,那么请他多多原谅,千万不要向池田长官汇报。但是他必须由他们护送回到韩王村。这一带的抗日分子经常神出鬼没地活动,万一他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是担责任的……

“你的,明白?”

王文琪除了点头,无话可说。

“你的,摩托车的,高兴的上去了?”

王文琪也只有点头,还是无话可说。

鬼子兵班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文琪一手捂着嘴角流血那半边脸,一手撑着后腰,恨恨地又坐入了摩托车斗里。

王文琪被护送到村里时,已快晌午了。韩王村静悄悄的,没有三禽五畜的叫声与踪影,也不见有人在村里走动。甚至也不见谁家的烟囱冒烟,似乎是一个被全体人家遗弃的村子了。自从王文琪被县城里的鬼子兵带走,村人们日夜提高警惕。白天几个半大孩子爬在树上,注意观察有无鬼子向村里运动。晚上由大人们轮班值更,时刻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稍觉可疑,便学韩成贵家的驴叫,于是妇女们带领儿童们迅速隐藏。人们警惕性如此之高乃是因为,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王文琪与鬼子们的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了。人们自然希望是一种对大家有利的关系,却又都难免十分担心,怕其实是一种有害的关系。比如怕王文琪向鬼子告密——区武工队是经常出没于本村的。果而如此,那全村人的命运还不惨了?韩成贵们尤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们的“内部人”身份,不是已经向王文琪公开了吗?

护送王文琪的鬼子小队伍离韩王村还有一里多远时,已被树上的孩子们望到了。家家户户顾不上做午饭了,女人们带领孩子们东躲西藏地隐蔽起来了,只有韩成贵和些老头老太太不躲不藏,为的是总得有人出面应付鬼子。人们让韩成贵也躲藏起来,他偏不躲藏,说是祸躲不过。说如果真是祸,那么肯定是王文琪招致的。那么,他就是豁出一死,也要死个明白,亲眼看看王文琪那厮是怎么充当鬼子们的可耻走狗的。他这么说时,似乎认为,王文琪肯定已经变成鬼子们的走狗无疑了。他反劝韩大娘赶紧躲藏,认为鬼子此来,八成凶多吉少。韩大娘是令鬼子们恼火过的人,他怕鬼子们这一次来饶不过她。韩大娘也认为,果而凶多吉少的话,当然必是王文琪出卖大家无疑了。她都这把年纪了,动辄东躲西藏的,早已躲藏烦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要豁出一死,亲眼看王文琪如何做汉奸。并且,死前非将他骂个无地自容不可。听韩大娘这么一说,老头老太太们都七言八语地说开了。如果王文琪听到了他们的话,一定会真的无地自容的,也一定会大喊冤枉的。他们中有人,甚至恨恨地开骂了,将王文琪连同他的祖宗八代骂得痛快淋漓。当时那种情形是很奇怪的,也是现实生活中常有的,即某事尚未分明,某些人任由主观臆断所主宰,全体陷入了自以为是又互相影响的坏情绪之中。

于是,在视死如归的韩成贵的率领下,些个同样视死如归的老头老太太,干脆一起走向村口,准备从容就义,用自己的血和命来向鬼子证明——中国的老头老太太们也都不是孬种!

他们刚走到村口,摩托队和骑兵队也来到了村口。

王文琪下了摩托车斗,不明白韩成贵为什么率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出现在村口。穿一身鬼子下级军官军服的他,在韩成贵和老头老太太们那种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的注视之下,难免大为尴尬,不知所措,恨不得地上裂开道缝一头钻进去。

他张了几次嘴,终于说出一句自认为得体的话:“大爷大娘们,又让你们担心了。我王文琪命中有菩萨保佑着,这次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说得不对。左右脸都被扇肿了,鼻唇之间,一边的嘴角那儿还凝结着血呢,怎么能说“毫发无损”啊!

他苦笑一下,纠正道:“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但基本上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老头老太太们都不接他的话,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中,既没因他的话多了点儿什么,也没因他的话少了点儿什么。

韩成贵则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望着鬼子兵们说,自己是村里临时主事的,带领乡亲们前来欢迎皇军的大驾光临。太君们有什么需求只管对他讲,他一定吩咐乡亲们尽量办得使太君们满意。为了工作,他也是学会了几句日本话的,有些还是王文琪教他的。他用日本话与中国话混杂着将他的意思表达完毕,便低头垂手地等待吩咐。

鬼子们都基本听明白了他的表达,一个个显出对他印象挺好的模样。鬼子兵班长站起在摩托车斗里,也用日本话与中国话混杂着问他:为什么他带领的人这么少?而且都是“老东西”?

他回答说大多数中青年男人为了逃避战争,早都不知流浪至何方去了。剩在村里的十来个,跟女人们与大点儿的孩子们四处讨饭去了。今年的收成虽然还不错,但为了保证对皇军的粮食供给,收下来的大部分粮食都送到周边几座炮楼里去了。所以呢,怕以后自己们留下的粮食断顿,趁冬天没到,能靠讨饭度过一两个月是一两个月。

鬼子们居然听得一个个点头。

韩成贵又说,从明年起,村里决定也种几片地的水稻和麦子了。等秋收,细粮一定先想着满足太君们的需要。不能做到使太君们万分满意,但使太君们每个月也能吃上几顿细粮,那是全村人的愿望。只要太君们不是一来了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就烧房子、杀人,村里人是乐于与太君们搞好关系的。

鬼子们居然听得一个个表情起了变化,看去接近着和颜悦色了。

那鬼子兵班长,也不再追问更多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夸奖了韩成贵几句,说他是大大的良民。

韩成贵受宠若惊,堆上谄媚的笑脸说,为皇军效劳应该的,应该的!

鬼子兵班长指着王文琪宣布:这位王桑,是皇军的大大的朋友,以后会被经常请到县城里去做客的。今日将他护送回来,全村人都要对他日后的安全负责。如果他被抗日分子杀死了,那么全韩王村的人,统统死啦死啦的!皇军必将因他的死,杀许多许多中国人进行报复!

韩成贵说,太君们放心吧。你们将他护送回来了,那么他就等于是在保险柜里了。一旦他的生命面临危险,全村人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的!

鬼子兵班长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点一下头,坐在了车斗里,将手一挥,摩托车队与骑兵队掉转方向,绝尘而去。

老头老太太们都长舒一口气,分头散去。韩大娘最后才走。直至那时,她也没正眼看一次王文琪,只看着韩成贵问,如果没什么事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回家了?

韩成贵说没什么事了,大娘您赶紧回吧。

于是韩大娘也走了。

转眼村口只有王文琪与韩成贵二人了。王文琪因韩大娘对他的态度也那么冷,望着韩大娘背影,心里别提有多么不是滋味。

韩成贵干咳一声,朝王文琪缓缓转过了身。王文琪收回目光,看着他无奈地说:“我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事。”

韩成贵反问:“哪样的事?”

王文琪说:“乡亲们对我真发生了误会。”

韩成贵又反问:“如果全村没一个人对你发生误会,你觉得咱们韩王村一个个还正常吗?”

王文琪又问:“那么,听起来你也又对我有误会了?”

韩成贵冷冷地说:“瞧你这身鬼子皮!瞧他们护送你回来这阵仗!究竟是不是误会,只有由日后的事实来证明了。估计你还没吃午饭,回家弄口吃的吧。我也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谈。”说罢,一转身也要走。

王文琪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走成,逼他将他心中的误会说出来。

韩成贵使劲挣几下手腕,没挣脱,急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你放开我!我不是说我饿了嘛!”

王文琪执拗地说:“我也饿了。饿不饿对我是小事,你和我是‘内部人’和‘内部人’的关系,你对我也有了误会是大事!”

韩成贵说:“我不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嘛,究竟是不是误会,那得由日后的事实来证明。”

王文琪也急赤白脸地说:“你这么说,那就更加证明你内心里对我确实有很多很大的误会了!别人怎么误会我,我不在乎。你和韩大娘也误会我,我是非常在乎的!今天你非把你的误会讲出来不可!今天你也非听我解释清楚不可!”

韩成贵说:“这刚中午,今天过去还早呢!我的误会你的解释,都留待晚上再说。”

王文琪说:“我忍不到晚上了!我这就跟你去你家,你边吃饭边听我说好了!”

韩成贵拿他没办法,只有由他跟到了家里。韩成贵女人和十一二岁的儿子已在家里凑合着吃上了——无非一盘子蒸土豆,几个窝头,一碟咸菜,一盆玉米面菜粥而已。母子二人见丈夫后边跟入了王文琪,都不由一愣,各自抓起一个土豆躲了出去。

韩成贵大声说一句:“不许偷听!”

门外没任何动静,猜到那娘俩不知去谁家了,便对王文琪说:“那就什么也别隐瞒,放心大胆,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吧!”

他确实饿了,抓起个窝头就是一大口。王文琪虽也饿了,却哪里有心思吃什么!看着韩成贵来了这么一句:“你先说。”

韩成贵瞪着他一怔,咽下一口窝头,捧起粥盆喝了口粥,送顺了食道,不禁反问:“我先说?我倒是先说什么啊?”

王文琪说:“先说你的误会啊!我跟到你家来,忍着饿,看着你吃饭,不就是因为急着想听你说这个嘛?”

韩成贵只得将刚又拿起的窝头往桌上一放,开诚布公地说:“我先说就我先说。你被藤野那厮带到了炮楼里去,乡亲们谁也没对你产生什么误会。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家都看在眼里了。虽说你当时的表现不够英勇,但那是为了救韩柱儿一命,大家都能够理解的。那种情况下表现英勇,非但救不了韩柱儿一命,连自己的命也会白白搭上。鬼子们拿咱们中国人的一条命不当人命,咱们中国人自己犯不着非将脖子往他们锋利飞快的刀刃上凑……”

王文琪插言道:“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也不是好汉。”

韩成贵接着说:“所以,那第一次,乡亲们非但不误会你,而且还都为你担心。一动员捐出东西赎回你,没有舍不得的人家。”

王文琪说:“这我知道,心里边一直对乡亲们很感恩。”

韩成贵继续说:“那第二次,是藤野那厮突然地就来了,将你往县里押送,乡亲们虽又为你不安,但谁敢拦呢?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带走,没有心里不难受的。都以为肯定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想到你平日与大家相处的种种仁义,能不难受吗?我还亲自冒险进县城打探你的消息,却白去了一次,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

王文琪说:“我心里也一直对你很感恩。”

韩成贵说:“感不感恩的,对我是无所谓的。你从炮楼里平安回来,队长当着你和我们几个同志关系的人的面,宣布你也是我们的‘内部人’了,那你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单是乡亲关系了,而且还是同志关系了。一名同志被押往虎口了,其他同志能漠不关心吗?那完全是应该的。”

王文琪动情地说:“我知道,为我那件事,你还进山去找过咱们的正规部队,希望他们……”

韩成贵竖掌打断了他的话,仍板着张脸说:“咱不论那些。你从鬼子们的兵营里,总算也平安回来了,乡亲们都为你高兴。可是你并不知道,我虽然没从县城探听到什么消息,两天后,却有些关于你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的,也传到乡亲们的耳中了……”

王文琪说:“第一次在鬼子兵营里的情况,我不是如实地向你做了汇报吗?我觉得我是说清楚了的。也觉得,包括罗队长在内,你们大家是相信了的。”

韩成贵已卷好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之后,低头看看手中的烟说:“不错,你当时是汇报得挺清楚,我们大家当时也的确是信的。但有一点大家心里其实都很困惑,那就是——藤野那厮也罢,老鬼子池田也罢,为什么都不加害于你,反而都对你特别的好?仅仅因为你会说日本话?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未必都愿当汉奸,会说日本话又不愿当汉奸的中国人,那鬼子对他还能像对你这么好吗?”

王文琪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不能。”

韩成贵一拍腿:“问题就在这儿!事情有蹊跷,那你就不能怪大家对你渐渐地心存猜疑!”

王文琪力辩道:“也不能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吧?无非就是,鬼子们觉得我似乎可以利用,于是在我身上下注,打算充分地利用我罢了。”

韩成贵出溜下了炕,将烟吸了最后一口,扔在地上,并跺一脚,倒背双手,研究地盯着王文琪说:“他们让你捎话回来,希望咱们明年多种稻子和麦子,还要像他们没占领县城以前一样,多养鸡鸭鹅猪,对不对?”

王文琪点头说:“对。”

韩成贵问:“那是希望咱们能最大限度满足他们的抢掠,对不对?”

王文琪又说:“对。但罗队长不是向上级汇报了吗?一级级的上级,不是也都表示同意吗?不是也都认为,咱们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能趁机改善对咱们自己人的给养补充吗?”

韩成贵说:“理是那么个理。还有挂太阳旗,都是同一个理。麻痹鬼子,也有利于咱们抗日力量的喘息,以求暗中发展。这么想,理上都是说得通的。”

王文琪也拍了下腿,大声质问:“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要来听你心中的误会,你审讯似的审了我半天,你心中那误会,干脆替你直说吧,你们大家的种种猜疑,究竟是什么呢?”

韩成贵又盘腿坐在炕上了,双手往左右大腿根一撑,更加严肃地说:“你既然问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不想再对你说含糊的话了!你刚才自己都说,鬼子们无非是打算充分地利用你……”

王文琪忍不住又打断道:“可我也正打算充分利用他们,好为咱们中国人的抗日做点儿有益之事!”

韩成贵眯起双眼瞪他片刻,语调缓慢地说:“总而言之,到目前为止,鬼子对你的利用是明摆着的,你对鬼子的利用,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可以证明……”

王文琪火冒三丈了,一拍桌子嚷嚷起来:“姓韩的你放屁!大批鬼子进山扫荡之前,如果不是我及时汇报,那一次咱们山里的军民将受多大的损失?!哎你怎么翻过来掉过去地,偏往歪了寻思我呢?!”

韩成贵也拍了一下桌子,严厉地训斥:“你别跟我嚷嚷!不是我偏往歪了寻思你,你变歪没变歪,究竟是你被鬼子开始利用了,还是你在利用鬼子,这都得靠许多事实来证明。仅仅鬼子扫荡那一件事,证明不了什么!你不要以为那是你立的一次大功!实话告诉你,不完全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当咱们的情报员都是饭桶啊?在你汇报前,他们的情报早已送达山里了!”

王文琪愣愣地看他,半天没说出话。

韩成贵谴责道:“你看你今日回来这种阵仗,这不明摆着使乡亲们心里犯嘀咕吗?鬼子们当着些乡亲的面,指着你说你是他们大大的朋友,还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会大开杀戒为你进行报复,你说当场听到了的那些长辈心里会怎么想?我能一个个为你警告他们,不许他们传吗?几天后,全村的人还不都知道了?再过些日子,其他村的人不也都知道了吗?”

王文琪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说显然是鬼子们使的离间计。说自己其实料想到了的,怎样怎样在离村子二三里的地方闹着想要自己走回来,怎样怎样惹恼了鬼子们,被他们扇了一通耳光。

韩成贵说:“我还以为你在鬼子们的军营里天天被待为上宾,好吃好喝,弄得红光满面,胖了许多呢。”

王文琪满腹委屈地说:“我那是在狼窝虎穴里你不明白吗?我得整天与敌人斗智斗勇,我得……”

韩成贵又拿起了窝头,请求地说:“行了行了,我的爷!你还让不让我吃成这一顿饭了?这样吧,你将你两次在鬼子们军营里的经历,点点滴滴详详细细毫无遗漏地,写成一份文字的汇报材料交给我,我替你交给队长,作为你的一份材料先在我们有关的同志那里备上案,将来抗日胜利了,革命成功了,若有什么小人翻起你的老账来,也算是你的特殊经历的历史证明,对你有好处的。抓紧写。别不当成回事。”

王文琪诺诺连声,再也忍不住饿,也抓起个窝头狼吞虎咽起来。

王文琪一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子,倒身便睡。在鬼子军营里第二次经历的几日,与第一次经历的几日一样,没睡过一夜整觉,夜夜被噩梦多次惊醒。只有一天的后半夜睡得较踏实,便是与佐艺子同床共枕的一夜。一来是由于两个你折腾我、我折腾你,折腾来折腾去的,折腾累了。二来是因为有佐艺子陪睡,不那么风声鹤唳、神经高度紧张了。

但回到家里这一觉他并没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半夜醒了。一醒饿了,煮了半锅玉米面粥全喝光。喝光之后,不困了,索性润笔研墨,翻出家藏的一沓上好信纸,燃起残烛,写起汇报来。

天一亮,他红着双眼,去到韩成贵家,将刚刚起床的韩成贵带到了河边,将二三十页一卷汇报材料交到韩成贵手中。

韩成贵吃惊道:“这么快就写成了?”

他说:“你不是让我抓紧写,别不当成回事吗?”——逼着韩成贵立刻就看,希望韩成贵能给自己指出,哪处哪处,写得还不够详细。昨天与韩成贵一番长谈,他开始意识到,鬼子们对自己“好”,公开宣布自己为他们顶好顶好的朋友这一“事实”,的确很可能真的会成为自己以后的“历史污点”的。字里行间,流露替自己叫屈的情绪。

已是晚秋,早上凉意袭人了。偏偏那时,河对岸漫过大雾来。转眼间,二人已在雾中,只得分开了各自回家。

王文琪想学生们了,希望从孩子们那里首先也是重新获得信任,继续当他们的孩子王。他要去把他们一一找来,刚走出破败的宅院,又退回去了,怕从孩子们那里,也只不过获得的是冷淡和鄙视。一白天,他坐卧不安,好比一名犯人,呈交了申诉状,却估计不到法官将如何判决。在那种没着没落心绪烦乱的状态下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决定再去找韩成贵时,韩成贵来了。

王文琪急切地问韩成贵的看法,韩成贵摇头说不行。

王文琪激动了,忍不住嚷嚷:“你说你说,哪点我写得还不够详细?!”

韩成贵盘腿往炕上一坐,批评道:“问题就在于你写得太详细了。”

王文琪说:“不是你叫我点点滴滴都要写的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

韩成贵白他一眼,继续以批评的口吻说:“不错,我是那么说的。但你自己没长脑子啊?拉屎撒尿也在点点滴滴的范围内,哪些事应写,哪些事写了对你自己绝无好处,只有坏处,你就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吗?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还跟一名日本军妓发生了那种事,更加不该的是,你自己还白纸黑字写出来!那不仅是丢不丢你的人、失不失你的名节的事,还关系到你的将来。如果将来有谁以你自己白纸黑字写下的这汇报质问你——鬼子们用美人计从你口中得到了什么不利于我们自己人的消息,姑且就说消息,不说秘密吧,你怎么替自己辩护?”

王文琪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秘密呀,这一点老哥你还不清楚吗?”

韩成贵说:“就算我那时替你这么做证了,别人如果连我的话也不信呢?我告诉你文琪,一位我们自己的同志,不论他平时给大家的印象是多么坚定的革命者,也不论他曾为革命怎样地出生入死过,只要他一旦被捕了,不论他是被鬼子逮捕了,还是被伪军、特务逮捕了,那么只有两种情况能证明他在革命性方面的清白,一种是他被杀害了,一种是他被自己人营救出来了。除了这两种情况,别的任何一种情况,都很难证明他革命性的清白了。他说他并没变节行为,是逃出来的,谁能百分之百地信?谁又敢百分之百地信他?万一不是那样呢?即使被敌人处死了,疑点那也还是照样存在——如果他变节在先,被敌人处死在后呢?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有那我们的同志,一旦被捕,成了软骨头,或经不住金钱美女的诱惑,变节了,但敌人还是把他处死了。也有一种情况是,一名同志被捕了,大家念他曾是一名好同志,想方设法甚至采取冒险的武装行动,将他营救出来了。更甚至,还搭上了营救他的同志的性命,可不久查明,其实他已变节叛变了!严刑拷打对我们革命者是一种考验,美人计是一种更难经受得住的考验。至于金钱考验,那倒是微不足道的考验。兵荒马乱的,得了钱又哪儿去花,买什么?不瞒你说,反正我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罗队长他也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过,因为他被捕前是我们革命性极坚定的好同志,所以咱们自己人不惜冒险采取武装营救行动,在敌人往保定押解他的途中,成功打了一次伏击,将他给救了。但就是罗队长,他也得向组织写汇报材料的。对他的汇报材料,组织也不能百分之百全信的。据我所知,武工队里就有人,接受了组织的特殊任务,时刻监视他的行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如果他实际上已经变节了,由他主要领导着的区武工队,稍有闪失还不被敌人连锅端了?”

王文琪突然大叫:“别说了!”

韩成贵冷下脸瞪着他问:“连你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我也违反原则地告诉你了,你反而不爱听了?”

王文琪愤愤地说:“是不爱听!太不爱听了!听不得你像讲什么家长里短似的,讲罗队长他也因为被捕了一次,就如何如何地不被充分信任了!”

韩成贵沉默片刻,叹道:“斗争残酷无情,形势复杂多变,谁又愿意这样啊!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哪一天被捕了,即使侥幸活着脱离了虎口,那也不再是被捕之前的我了!”

王文琪低声问:“罗队长他知道自己一边继续领导着武工队,一边受到自己同志的暗中监视吗?”

韩成贵反问:“他那么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你以为会不知道吗?”

二人说话期间,王文琪一直站着的。一问一答地说到那会儿,他也在炕沿坐下了,垂着头,一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

韩成贵推心置腹,谆谆教导地说:“文琪老弟呀,所以呢,你这份汇报,我看得重写。白纸黑字的,我一旦替你交上去了,将来那可就是对你做什么结论的依据了。你重写时,那得下一番心思,多动动脑子。”

王文琪低声说:“听了你这些教诲,我心里更乱了,只怕重写也还是写不好的。究竟怎么写才对,你指点指点我。”

韩成贵郑重地说:“那你可给我认真听着。我的话只说一遍,不说二遍。而且呢,哪儿说哪儿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我,再连个鬼也不许让他知道。这第一点,便是你与那名日本军妓乱搞到一起的事,在鬼子们的军营里,你居然有过那种可耻的行为,跟一百个人解释不是鬼子对你使的美人计,一百个人肯定个个都不信。那事你自己先忘了吧,就当根本没发生过,一句别提。”

王文琪说:“我那也是被逼无奈。”

韩成贵说:“被逼无奈?鬼子们怎么逼你了?枪口对着你太阳穴了?刀刃压在你脖子上了?”

王文琪说:“那倒没有。反正我是迫不得已。”

韩成贵又嘲讽了:“迫不得已?我就不信,你一个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大男人,照你写的来说,她一个才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婊子,你要是像古书中说的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汉们那样,坐怀不乱,正气凛然,她能反过来把你给强奸了?”

王文琪不爱听地说:“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汉。”

韩成贵习惯地一拍腿:“你也别我有来言你有去语地行不行?你再不识好歹我可不指点你了!”

王文琪赶紧说:“我的好哥,千万别不指点,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往心里记呢。”

韩成贵白他一眼,接着指点:“池田老鬼子将战刀塞在你手上那段,也只字别提。你说你啊,但凡多少有点儿英雄气,上次他的枪在你手中时,我要是你,也早啪啪两枪结果了那老鬼子的狗命!你可倒好,乖乖将枪放老鬼子手边了!这次也是,刀在你手中了,我要是你,狠劈猛砍,那老鬼子也肯定见阎王去了。你呢,又没下手!你为什么要丧失两次替咱们千千万万被鬼子杀害的中国人报仇雪恨的机会呢?”

王文琪长叹一声,羞愧难当地说:“还能为什么呢?我不是你,贪生怕死,没那种胆量呗。”

韩成贵又白他一眼,加重了语气说:“记住我的话,那段也只字别提。再说最后一点,别夹杂着些委屈的话,好像别人猜疑你是别人们的不对。别人们有什么不对的?你和鬼子们的关系明明变得那么不清不楚了,别人们都一点儿不犯猜疑反倒对了?你要写成那样——时刻做好了与鬼子拼个鱼死网破的思想准备。在鬼子面前,你虽然不得不巧言周旋,却半句有损于咱们堂堂中国人名节的话也没说过!”

王文琪又长叹道:“我的哥,那种话,不论在藤野那厮面前,还是在池田老鬼子面前,我可是没少说啊!想想我在鬼子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的样子,这会儿我还羞臊得慌!”

韩成贵理解又怜悯地说:“别后悔了,后悔也没用。你还知道羞臊,那就证明你还有中国人的人味儿。既然如此,也就大可不必将汇报写得像认罪似的。我昨天在鬼子们面前,不是也低头哈腰地说了些不要脸的话吗?在敌人面前,总是要讲些策略的。所以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谅。可以被原谅就可以首先自己原谅自己。首先自己原谅自己那就大可不必写在汇报里嘛!”

王文琪忧郁地问:“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昨天我还以为你对我不好,成心把我往变节分子一堆儿里推,现在我觉得你对我太好啦!”

韩成贵就告诉他,他们王家,对他是有大恩的。王文琪在日本时,他韩成贵的老父亲患了没法治的绝症,却一时还死不了。但所受那些痛苦,使他这个儿子看在眼里,整天心如刀绞一般。王文琪的父亲知道了,主动为他父亲治病。靠着服王文琪父亲给配的药,他父亲多活了三四年,并且活得不是多么痛苦了。所以,他要将欠下王文琪父亲的一份大恩,报答在王文琪身上。

返回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页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