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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脚步(2 / 2)

这位年轻美丽的窃贼足智多谋,想象力极其丰富,案发后的审讯不得而知,电视台记者在编辑画面时说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话:我真想娶其为妻。

死者化为灰烬的同时,一位国家安全部门的同志非常坚决地向警方阐明,他的安全部特别通行证就是在遗体告别时被窃走的。安全部的那位同志穿一身名牌西服,说话咬字清楚,牙齿很整齐,脸上流露出没有安全的一些迹象。

女贼是在警方调看了全部录像资料后被确认并于一个星期后被捕。在死者逝世和遗体告别的相关报道中没有出现女贼的字眼,电视台的“大众与法”专栏里公布了这一事实且省略去背景,画面处理非常含糊,女贼的手伸向安全部同志西服口袋的细节重复了四次,播音员语重心长地告诉市民:要提高警惕。

纹是在女贼距离死者遗体1.5米处行窃时抵达这座城市的,她下了火车,看站台上行人如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喧哗,许多行迹可疑来路不明的人在她面前匆匆经过,那时候纹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对粮食以及对芒的无限怀念。她知道大城市的小偷如同早年的黑白电影中的地下党一样机智灵活、神出鬼没。

钞票已经被焐出了汗水,纹提高警惕地回忆起一路风声以及许多站台上火车在铁轨上紧急制动的声音。

她知道,芒就在这座城市里。芒是带着一只刻有鱼和鹿角图案的陶罐来到这里的。

去年冬天,芒长发飘扬,一支劣质烟卷在灰色的嘴唇上久久燃烧,芒用整整一个冬季怀抱着陶罐坐在河边苦思瞑想,他对纹说为什么河里没有鱼河边再也没有鹿来饮水了,纹说对于你这个制陶工艺师来说所有鱼和鹿都活在陶胎上。纹那时候只记住了情人芒的密不透风的胡须以及颜色陈旧的陶罐,纹说芒的胡须让她一生在劫难逃。

芒说,另外一些图案在摩天大楼的阴影里正在排列组合。

去年冬天,纹的脸上化妆品种类繁多一败涂地。

4

拿破仑炮架的瓶口瞄准了这座城市的心脏以及城市里喝洋酒抽洋烟穿洋装的思想。

希尔顿酒店顶端的霓虹灯闪烁着赤橙黄绿的拿破仑炮架的图案,整个城市酒气熏天,灌满了外国的风水,鱼和陶罐与这轻佻而浪荡的城市夜晚基本上是毫不相干的。在酒店中部的一层娱乐中心里,形形色色的欲望和情感在酒杯中稀释或在桑拿浴中蒸发膨胀。纹在认真凝视了拿破仑炮架后的几天中,认清了吧台上幽暗的灯光下从外国运来的洋酒正一路风尘而又信心十足地站在酒柜里,暗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瘦长瓶颈的轩尼诗XO、细颈圆肚的人头马、金牌马爹利、红方威士忌、路易十三等外国酒水,中国的茅台、五粮液比较自卑地蜷缩在酒柜的死角,类似于一个情妇名不正言不顺地眼睁睁地看着XO们跟客人们眉来眼去相亲相爱。

纹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跳完现代舞后,就要了一杯碧绿如少女般纯净的清茶,她不懂得一小杯洋酒在高脚杯中反复把玩的意义。

“索尼”音响在高频段色泽明亮如刺刀见红般干脆利索,纹已对“霹雳舞”“伦巴”“探戈”这些程式化的舞蹈深恶痛绝,而自由放任的现代舞使她如一条喝醉酒的蛇又如同一位无政府主义战士般地有触电似的抽搐和快感。于是掌声和鲜花从那些戴满了钻戒的手中送上来,一些数目可观的小费塞进了她低浅的V形领中并让乳房准确感受到了钞票的尖锐与温暖。她微笑着面对发黄的牙齿以及齿缝里醉生梦死的洋酒的气息。一位头发涤亮手上套着粗如手铐金链的石油大亨将一束鲜花送上来,他极其平静而无耻地说:一个月五万怎么样?纹非常坚决地扇了他一耳光,暗红色的灯光下看不出大亨脸上颜色的变化,她感觉到大亨的口水正源源不断。下面的掌声如雷贯耳类似于一次成功的学术报告讲完了最后一个字。

舞厅里洋为中用的精神贯彻到了酒杯和嘴唇的边缘,外国音乐此起彼伏从深夜持续到清晨。

纹带着一本《廊桥遗梦》出入歌厅和一家小旅馆的405号房间,小旅馆设备简陋,水瓶不保温且墙上多处有风干的痰迹和很不规则的斑点,一些逝去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并且留下了大量龌龊的想象。汗馊味和老鼠在夏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已经提前泛滥,这使纹想起在舞蹈学院上学时一个破旧的澡堂,女生澡堂里卫生纸以及肥皂水沤在一起的气息与此基本相同。更多的时候,纹站在麦迪逊县的廊桥上眺望有雾的清晨和乡村吱吱作响的床铺,她看到芒在雾中走投无路。

书中的故事源远流长,前半部分的文字拖泥带水、情真意切同时诱敌深入地让纹在夜深人静时走进麦迪逊县苦咖啡的气息中。

书中没有写及弗朗西丝卡的鞋子。

纹想起她早年一双帆布做成的天蓝色的鞋子,鞋的样式古老、颜色陈旧且落满了许多灰尘,但非常适合长途跋涉或去寻找一些陈年往事。

往事如烟。

一位流浪歌手在一个沉闷的中午敲开了405房门,他怀抱一把棕红色的西班牙吉他,头发也染成棕红色并且烟抽得很凶,瘦骨嶙峋的骨架和破烂不堪的牛仔裤呈现出一种吸毒般的放任与潇洒。他在歌厅认识了纹,他叫沃。

沃说,这是不可能的!

纹盯住他腐朽而颓废的脸,说,你不懂。

沃说,这城市的人如蚂蚁一样密集,你无法找到两只长相相同的蚂蚁。

纹说,我正在一本并且我正在逐渐走向另一篇的开头部分。

沃说纹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卫道者。纹说你不懂。

流浪歌手在405房间里久久地盯着腿脚失灵的浅黄色的床腿,床腿的结构与形状因年久失修而有些变形。

沃重新弹唱在歌厅里演唱的那首曲子,自己作词作曲演唱并断言迈克尔·杰克逊或者列侬在中国地图上不乏其人。

是一首叫《床铺》的歌。

端着酒杯提着脑袋寻找我的床铺/丢了鞋子掏空了血肉我找不到出路/爱人仇人亲人敌人人人走进了啤酒屋/喝红了眼睛输光了裤带股市没有脊梁骨/捣毁房屋捣毁桥梁捣毁那不许行人的高速公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一块洗脚布/擦掉脚汗擦掉灰尘擦不掉弥天大雾/枪毙我的灵魂枪毙天空的太阳/死去之后的日子里不再需要床铺……

沃瘦长的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拨弄着西班牙琴弦,六根长短相同粗细不一的琴弦夫唱妇随般相互配合共同编织一张请君入瓮的网。

纹在沃沙哑的歌声没有结束时哭了,关于芒和陶罐的风景碎片在她的眼前飞舞。芒的粗糙的手指已伸向了遥远的夏朝之前的中原地带,仰韶文化的烧陶的窑烟在芒的手指间或隐或现。

城市里有许多广告牌正在拔地而起,广告上中外产品在这样的中午努力表扬自己。

5

城市如一个巨大的酒窖,大麦、稻米、高粱以及各种粮食和水果都沤在密封的窖池中,经过短暂或漫长的发酵流淌出形形色色的结果,并且都以酒命名。

欲望就是在行人如蚁的商业街和灯红酒绿的背景中酝酿发酵成熟的。纹走在这样的空间产生了别人的城市的感觉。她背的坤包是仿制的“金利来”产品,打假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有一种离经叛道弄虚作假的难堪。

伪劣坤包里装着麦迪逊县的故事以及芒的形象,还一些零碎的钞票和常用的防渗漏卫生巾。

故乡正在记忆中逐渐发霉。梅雨季节就要到了,南方的水稻也正在腐朽霉烂。

眼前临江的商业街上没有任何农业情景与梅雨的迹象,一些雨水很快进入了下水道,大街上干干净净并迅速扬起灰尘与楼顶上空的工业灰烬遥相呼应。这条商业大街有许多半殖民地时代的建筑,一些罗马风格或巴洛克风格造型的建筑依稀可辨当年殖民者进出的姿势和嘴里吐出的酒气。现在这些建筑里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卷土重来,一些外国银行、驻华商社重新回到了旧时代留下来的桌椅旁,他们叼着雪茄抚摸着祖宗们曾使用过的深红色的家具,心情比较激动,同中国的地富反坏右平反摘帽后的心情基本相同。一家经营复合建筑材料的美国大公司租用了商业大街当年花旗银行的一座办公楼。总裁用蓝灰色的眼睛仔细分析着纹的相貌与体形,他的目光在经过纹细如瓷器的颈部后在她的胸部停留了较长一段时间,外国的眼睛对丰满的中国特色的胸脯产生了无比美好而罪恶的想象,总裁Jams先生说,纹小姐,你的英语很好,做我的中方业务代表,可以吗?

纹说可以的时候,继续保持对麦迪逊县的一些美丽的联想,她觉得罗伯特应该和Jams先生有相同的鼻子。

纹的每月薪水是她远在故乡的一家六个人的工资总和还可再买一只货真价实的“金利来”坤包。

芒对纹说过,一定要建一座自己的窑,窑址在黄河岸边祖先居住过的地方。他们要烧制出前文明时期的游牧民族的生活图景。他们需要钱,因此,纹在离开那幢半殖民地时代建筑时首先想到了窑和远古的窑烟,她觉得歌厅的活和代表的薪水可以使她和芒尽快走向远古。芒下落不明,芒在离开纹的时候没有打一声招呼,也没有提及过古窑的事情。而纹认为芒一生无法逃离一只陶罐。

商业大街上广告牌横七竖八、杂乱无章、颜色古怪,意义却相当明确,中文和外文相互勾结紧密配合制造出舍我其谁的自信,纹更多地注意到大街上密不透风的人群摩肩接踵拥挤着、举着新买的咖啡壶或电动玩具,声音嘈杂,表情紧张如同聚众闹事或无组织无纪律的游行示威。一些质量低劣的商品和过时的流行歌星碟片在糟糕的巷口地摊上被廉价拍卖,管制交通的人汗流满面地进行着一些徒劳无益的喊叫,阳光照耀着黑压压的人头,人头中没有芒的头颅,甚至连相似的也没有。

纹记得芒在失踪前的冬天对她说过,如果陶罐不是一种虚构的历史,命定之数就不可抗拒,你就会在某一时刻于南方的那座寻欢作乐的城市里与我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是命定之数,是缘分的安排。

芒走后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天气里,纹《廊桥遗梦》的开头几个章节,开头章节里绿树浓荫,冰凉的风在麦迪逊县农庄的天空下还没有开始。

满天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房屋还有许多绿树浓荫的故事。纹曾在窗前凝视着窗台上一盆生活在鹅卵石中的水仙,水仙青绿可人。

一些麻雀在雪天里无家可归如弹片一样四处飞窜。

整个城市都在出汗,纹走在商业大街的人流中看到许多人的额头汗珠滚滚落地无声,这使她觉得夏天为期不远了。汗酸味、炸鸡腿的香味还有一些烂水果的酸甜味混合在一起使纹想起了调鸡尾酒的情景,她看到一处广告牌的阴影后面一个城市居民正在阁楼上洗菜,菜的颜色碧绿,自来水声音清晰悦耳。一位外地模样的人操纵着如面粉一样琐碎的方言问纹,肺结核医院在哪儿?纹说不知道,同时她看到外地人枯槁的脸上反映了肺部破绽百出,如同大气层中臭氧空洞。

纹问一位背着画夹的头发与胡须跟芒比较接近的人,您可认识一位叫芒的人。

背画夹的人满身油彩,声音也如油漆斑斑,他自作多情地露出嘴里一排奇形怪状的牙齿,说,不认识。我想你要找的芒应该就是我。

纹说,你有点像芒带走的那只陶罐。

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型啤酒瓶形状的氢气气球,啤酒瓶气球体积有一架农用飞机大,没有翅膀,纹看到上面中英文夹杂并声称是“全球销量第一”。已是中午时分,许多餐馆酒楼正在乒乒乓乓地撬开啤酒瓶盖,优美的广告与黑暗的价格同时展示给了喜欢外国酒的中国人,高贵的受骗是另一种尊严。纹打算去麦当劳要一份水果沙拉和三明治或者去吃一份土耳其烧烤,她对粮食问题考虑得比较简单,只是越来越不能容忍类似于伏盖公寓一样的小旅馆,小旅馆里成分复杂,吸毒者贪婪的呻吟和抢劫强奸的事件层出不穷,梅雨季节,一些腐败的气味在阴暗的空间滋生蔓延、无休无止。

饥饿如一面旗帜在纹的肠胃中飘扬,她在寻找吃饭的地方。

一只长长的录音话筒像一根橡皮警棍一样突然伸到了她的嘴边,她闻到了话筒中有香烟残留的气息。

小姐,我是电视台记者,您能否接受我的采访?

一位与她长得同样漂亮的小姐在没有得到纹允许时紧接着问道,您死后,您是否愿意捐献眼角膜?

不远处,一位衣服上口袋很多的摄像正埋头转动着推拉镜头。

纹说,我还活着,为什么要讨论死了的事情?

记者说,一位相当伟大的人物死后都捐了眼角膜,您是否也能捐出眼角膜?

纹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记者说,假如您死了,您是否愿意?

纹说,问题是我还活着。

……

采访是失败的,这段录像浪费了母带也浪费了情绪。

纹被这一逼着她安排死后事情的采访弄得食欲全无。

6

眺望前文明时期的父系氏族的天空下,人们肌肉如铁毛孔粗松、兽皮裹身、临水而居,寂静的黄河岸边劳动的身影由此及彼。

天空如水洗涤过一样纯净透明,几朵雪白如棉花般的云在深远的空中轮廓清晰伸手可触,浩荡的春风下,黄河上游的岸边碧水如茵并且漫过水边肥沃的水草,白鹭点点,沙鸥翔集,一些麋鹿、羚羊和野牛悠闲地在水边啃草,依稀可见浑圆的青鱼在水草中游弋并溅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岸上深褐色的土地上色彩斑斓的鲜花遍布野麦谷粟自由生长,一阵清晰的风掠过,河水清且涟漪,水草跟牦牛脊背上的绒毛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和河水清甜的气息。在炎黄和蚩尤还没有出生的岁月里,黄河岸边古木参天、森林茂密,一路逶迤几千里,夜深人静时月光如水,森林中野兽歌唱,天地间寂寥而旷远。

野兽主宰森林与河水的漫长岁月里,零星稀少的人结成部落但仍然抵挡不了野兽对人的随意吞食,最早的非洲特卡纳湖人化石距今三百多万年,史书上没有写及有二百多万年中,森林中野兽吃人就像今天的人吃小鸡或吃鱼一样轻而易举、心情优雅、表情平静。

父系氏族的阳光穿透森林并梳理了原始人硕大笨重的头脑。

直到黄河岸边的新石器掷向野兽的脑袋,人与兽才真正进入了势均力敌平分森林与河水的时代,在人与兽漫长的对峙中,钻燧取火的那一天,部落里欢欣鼓舞歌声嘹亮,火烧毁了大片森林也烧出了弥漫几万里的兽肉焦煳的香味,从此,人开始了对自己遭受野兽两百多万年欺压的报复,直到如今,人们在啃噬动物骨头时齿缝里仍流露出报复的快感和磨牙霍霍的声音(这是芒说的)。后来一位手里攥着兽肉的全身颜色泥黄的部落首领在一次噩梦醒来后开始架起柴火烧制原始器皿,那些颜色深浅不一且有裂缝的陶器并不用来盛水,陶器里盛满了死有余辜的兽肉,兽肉的香味延续几千年却并没有在史书上占有半个页码。

人在打败了野兽后开始在黄河岸边烧制陶器建造陶窑并在陶胎上刻上鱼和鹿角的图案。

陶器上兽的图案并不是图腾,而是人类对敌人宣判死刑判决的文告,祖先汗流满面地看炉火映照天地,异常自豪,这与史书上的说法相异。窑烟在一无所有的天空下飘扬,森林中的野兽如临大敌四处逃窜,一位窑工身上挂满了用苎麻串缀起来的牛骨、介贝、蚶壳、刻纹狼牙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窑工听到了森林中鬼哭狼嚎、兔死狐悲的绝望的哭声。

夜晚,天空星星出齐了,那些如同河边细沙一样稠密的星星在几千年后有望远镜的时代消失。部落的人们为了争夺兽肉和女人大打出手,一些烧制好的陶罐也成了武器,形同虚设的兽皮在夜晚争夺性伙伴时支离破碎。大约在后半夜,部落的情绪开始平静,在柴草搭成的棚屋中,人们满嘴兽味地沉沉睡去,一部分人进入岩洞。

一些男人潜心于河边黏韧的黄泥,在捏造的陶罐泥胎上,男人们借着篝火用石片在泥胎上刻制鱼和兽的图案,部分成就卓越的男人将男人的生殖器和人头也极粗糙且似是而非地勾勒进泥胎里。劳动的情景持续到太阳从黄河岸边升起。

清晨的风清凉而尖锐,形状如同水缸的陶窑里炉火熊熊,窑工有了温暖的感受,厚厚的嘴唇在晨风中翕动,苍黄而粗厚的牙齿不停地开合着。

那些窑工中有一位是芒的祖先。祖先不知道几千年后有一个叫芒的人为了粗糙的陶罐以及陶罐上的鱼和鹿角的图案而奋斗终身并且让纹的寻找如同大海捞针。

纹从遥远的古代走到现在的黄河岸边。她发现一切都消失了,茂密的森林和炉火熊熊的陶窑以及透明的天空在传说中已经死去。

城市里喝酒吃肉前磨牙的声音如同锯齿在经过坚硬的树。

黄河上游是纹的故乡,故乡的芒和陶罐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里离家出走。

纹离开故乡前比较抒情地浏览了故乡的风景,黄河浊浪排空,波纹如五线谱草稿书写着抗日歌曲《怒吼吧,黄河》,风沙由西北方向浩浩荡荡一泻千里,一些孤立的树零星地站在岸边看房屋、河流以及人们的面孔一片灰黄,大面积的水土流失正在变本加厉地进行着,一些远古的风水就此成为想象并且让报章杂志以及环保组织无限怀念。故乡在一张按比例缩小的地图上没有改变位置。

一些城市在卫星云图上消失。

远离黄河的楼兰古城已逝去多年。

7

商业大厦中间部位的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如同一块不断耕作的农田,色彩斑驳的股市行情还有发生在世界地图上的许多事情在这块农田里层出不穷,行人目光专注、心跳加速,行人眼睛咬住屏幕如同咬住敌人。

在外国香水四溢的都市里,每一幢建筑和每一个窗口都在酝酿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辉煌灿烂的理想,半殖民时代留下的建筑固若金汤,一些外国的旗帜穿插其间。

拒绝一切贫穷和朴素的思想是城市的主题,纹觉得自己是这篇主题明确的文章中的一个标点符号。

城市街心广场放养了许多养尊处优、失去了天性的鸽子,城市的夜晚,名称古怪的迪斯科广场里人头攒动,酒气飘扬并且努力制造一种无政府主义的光明图景。纹下了TAXI后踩着松软的草坪从侧门进入声响激烈的迪斯科广场,这个被称作NEWLAND的迪斯科广场潜伏在一座65层高的摩天大厦的背后终年不见阳光生意异常火爆。

纹是这个迪厅里主打领舞,位置居于迪厅演出区间的第三层高台上,演出台居高临下,周围有牛筋绳栏杆类似于一个不太规范的拳击台。纹每晚的收入是300元。

午夜时分,可容纳千人放任自流的迪厅里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突然熄灭四周一片黑暗,在巨大的沉默之后,一种尖锐如刀锋的音乐声由远及近由轻而重,由浅入深地洪水般地层层灌进迪厅,突然间穹顶部一束灯光牵引着一个巨大的太空飞碟忽明忽暗地滑向大厅中央,仿佛天外来客,至大厅中部,飞碟轰然炸开,许多礼品券、小面额的钞票、不值钱的邮票还有一些“避孕套”如树叶般纷纷飘落,于是,灯光大亮,音乐声如雷霆击顶,口哨声、尖叫声、欢呼声地动山摇仿佛突遭空袭而猝不及防。纹的心痉挛着、抽搐着,一种被抽去筋骨的撕裂感让她在主打领舞的位置上像触电一样暴跳狂扭,垂死挣扎的造型使得迪厅里猫叫声、狼嚎声一浪高过一浪。

灯光或明或暗,或如满天辉煌灿烂,或明灭不定闪烁含糊,或天地旋转迷失方向,或集束点射如机枪绞杀敌人。午夜三点,纹结束领舞全身汗透手攥着钞票走进了桑拿中心的双向激流式按摩浴缸,在掺进了英格兰浴液的白瓷浴缸里让四面八方的暗流摩梭抚摸着疲劳的身体,她微闭双眼静静享受这舞蹈之后的崩溃与四分五裂的感觉。

纹看着自己鳗鱼一样的身体在水里任意东西,她感到鱼是幸福的。

后半夜的城市表面平静内部暗藏杀机。

麦迪逊县的桥在今天后半夜摇摇晃晃结构松散,桥面上,裂缝处注满了风声和清白的露水。

洗完桑拿浴后,纹裹着雪白的浴巾走进休息大厅,躺在松软的沙发床上,电视大屏幕正在放映一部言情故事片,一位长相比较差的男人正拿着一束玫瑰花对一位相当漂亮的女孩赌咒发誓,纹听到男人用英语说:真正的爱情是由错误构成的。

纹抚摸着全身细腻如鱼的肌肤就有了一些感谢上苍的情感,她用了SALLYE五步全身护肤化妆品自我保养,那些积姬仙奴、密斯佛陀还有意大利香水已从她货真价实的意大利真皮“鳄鱼”坤包里消失。

远处的海关钟声敲响了五点,纹有些困倦,短暂的浅睡中她梦见了一些与陶罐无关的事情。天亮了,夜生活结束了,服务小姐很文明礼貌地对纹说:“欢迎再次光临。”

纹对小姐笑了笑,看到服务小姐确实年轻而美丽。

8

美国的建筑复合材料与Jams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因价格黑暗而备受冷落,纹白天的推销工作进度缓慢效果较差,Jams的目光推敲着她的乳房也推敲着她的商业才能。

在一些清闲的日子里,纹喝了许多白开水同时继续《廊桥遗梦》的中间部分,中间部分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正在一步步走向《圣经》中原罪的情节,她在至罗伯特于楼上那个颜色灰黯的木桶中洗澡时,流浪歌手沃敲开了小旅馆405号房的门。

罗伯特在澡桶中胡思乱想的情节就此停止了。

沃因为奇装异服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被巡警盘问,他用吉他砸歪了警察的帽子,关了半个月。

沃脸色白茫抽烟的形象有些深沉。纹递给沃一杯白开水,沃说我要买一把吉他。

纹说:“我给你钱。”

沃说他自己倒卖走私香烟还有一笔钱存放在“青头鲨”那里。

一些不可避免的情节在那个梅雨季节已接近尾声的傍晚开始。

405房间里霉味、香水味和啤酒的味道在夜晚来临时混为一谈,杂乱无序。沃像一头远古时代的禽兽将洁白细腻如鳗鱼的纹撕得粉碎,纹激情洋溢又如死水沉寂的心灵在沃暴力的虐待中熊熊燃烧,纹沉湎和陶醉于沃的翻滚腾跃张牙舞爪的践踏中,残阳如血般的脸上布满了罪在不赦的期待和死得其所的渴望,长发散乱在雪白的床单上被汗水洇湿,她如一只喝醉酒的羊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和无休无止的呻吟。墙上是麦当娜的巨幅照片,麦当娜嘴唇血红地目睹着床铺上暴跳如牛的厮杀无动于衷,她在对着话筒唱美国歌曲。

沃问纹,我是谁?

纹说:“你是牛。”

沃说:“你来这座城市干什么?”

纹说:“我来跳舞,不,我来挣钱,不,我来……”

纹被沃撕扯得思想空白、意识丧失、精神昏迷、语言断裂。

屋外的霓虹灯全亮了,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一些柔软的影子走进醉生梦死的光线中,许多只鞋子里塞满了动机和妄想。

纹与沃两败俱伤地躺在狭窄的床铺上眺望窗外的夜空扑朔迷离,在渐渐舒缓的喘息中纹与沃瘫痪如泥并且对战无不败的结局充满了感激与怀念。

纹突然发现披头散发的沃全身汗馊味,面部表情平静类似一个哲学家在思考一个很无聊的问题。纹被激怒了,她用枕头砸向沃,又用一双舞蹈的脚将沃踹下床去,纹很抒情地哭了,她的泪水在苍白的光线下晶莹透明,余温尚存。

沃穿起远古时期的遮羞布坐在一把松树木椅上点燃烟,然后先塞到纹颤抖的双唇间。

9

夏季的雨水反复清洗着城市的窗户以及残留的酒气,潮湿的雾如同一些复杂的感情一样持久地覆盖楼和人的形象,纹在南方潮湿闷热的夏季里不停地流汗。

芒去年冬天的形象在酒杯中虚实相间。

纹是在Jams先生的一次鸡尾酒会上开始与洋酒眉来眼去并在夏天还没结束时一往情深。那次酒会在一个类似于色彩斑斓的玩具世界中进行,没有茶和白开水的酒会上,每人都端着高脚水晶杯,杯里调成橙红翠绿淡黄的鸡尾酒层次清晰,味道别扭,一枚红樱桃嵌在杯口的边缘类似于一颗赤诚的心。在曼陀瓦尼乐队的音乐中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们彬彬有礼、面带微笑、频频碰杯并说着一些体面而空洞的话。

纹作为中方商务代理,身穿一袭粉红色长裙穿插其间不断碰杯的表情和举杯的姿势极其熟练,只有Jams发觉纹在跟客人碰杯时用力过猛仿佛是在暗中较劲因而失去了部分含蓄。

纹记住了洋酒古怪的味道和高贵的颜色。后来的一些日子里,纹在歌厅或迪厅就很轻松地招呼服务小姐,来一杯人头马或白兰地。这种使唤的声音远比酒的本身重要。一个夜晚,纹在歌厅角落的沙发上这样想着,眼前茶几上烛光墨守成规。

纹决定搬出小旅馆是在一个有雨的傍晚。

那天傍晚淫雨靡靡,麦迪逊县偷情的故事已尽收眼底,纹在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走下床铺的时刻合上书页,她记住了弗朗西丝卡的那句话:“罗伯特,你真有力气!”

一套装有电话和抽水马桶的公寓成了纹的新居,新居里阳光充分并且可以看到马路上的树木和人们挤公共汽车的景象。纹已走进城市的心脏或血脉之中,她感到一位披着粗糙兽皮、眼光青绿的祖先站在远古的森林边凝视着她,祖先多毛的手中捧着一个陶罐,陶罐上没有发现鱼和鹿角的图案。

报纸的中缝或刊物的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登有“寻人启事”。失踪者的亲人们在报纸的中缝和刊物的死角情绪烦躁焦急不安。纹看到失踪者基本上是一些老人、小孩或精神分裂症患者,部分女子也在报刊上失踪,从照片上看,大都是年轻而美丽的。

纹想,谋杀的事自古而然。

现在,纹坐在阳台的一张柚木躺椅上,黄昏的夏风夹杂着一些水果和工业灰尘的气息,一阵阵吹来,印有长颈鹿和森林图案的亚麻布窗帘也偶尔轻轻拂动。

纹在一份结构严谨、内容翔实的晚报。她的目光迅速经过一版的重要会议和领导人与外宾握手的标题,在二三版的股市行情商品信息以及许多振振有词的经济成就和好人好事之后,她发现真正有意思的是报纸上的城市小巷里的故事,一些洗刷马桶和倒痰盂的声音占据很少的版面,且标题极小。

城市的下水道也在版面上堵塞,水暖工在报纸上迟迟没有露面,天气预报说,卫星云图上降雨云越过长江、黄河继续向偏东方向移动。纹看了一眼天空,觉得这有晚霞的傍晚非常罕见,类似于彩票中奖。

纹的目光停留在第四版上不能自拔,一个内容复杂、情节曲折的夫妻厮杀的故事让纹在躺椅上坐卧不宁了好几次。

在一行粗黑标题下,一幅线条粗糙的题图中出现了残缺不全的钞票、铁窗、女人、法院的图案,其笔法之草率类似于手忙脚乱的窃贼在掩盖现场一样很不负责任。纹这样想着,心情就比较愉快起来。

报纸的左上方,一位气质很好、人到中年的女性跟丈夫吵架,丈夫是一位化工公司总经理,总经理头发涤亮并且有一个女秘书日夜相伴已成为事实。

总经理在报纸左上方的第九行文字中公开地对妻子说:“我们离婚吧。”

妻子在一个段落还没有结束时就哭了,她骂了好几行文字,其中不乏对女秘书青春的诽谤与人格的恶毒攻击,有一句足以制造新闻的警告是,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叫你进班房。

写作者非常耐心细致地叙述了夫妻的身份、职务、地位包括在标语很多的年代里下乡插队时的恋爱故事,并且不厌其烦地描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生产队的稻草堆里一对知青正在偷情,细节描写生动准确且有黄色嫌疑。总经理当时手握一把铁锹动情地对女知青说:“我永远爱你。”那天晚上的风声很大,二十年前的天空星光灿烂,文章作者竟有一些带倾向性的抒情笔法。

总经理携带女秘书出入谈判桌边、娱乐中心纯属工作需要并且在五星级宾馆的装有全套美国进口装饰材料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些在所难免的事情。第四版的中间部分女秘书脸上的化妆品被溢出的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女秘书坚决要跟总经理结婚,女秘书很好看的脸上是一副高风亮节,她说:“我不要你的别墅,我爱你。”

纹看到这里就笑了,她知道外国人讲“我爱你”类似于中国人问对方“你吃饭了吗”一样简单。女秘书是中国某名牌大学外语系毕业的二十二岁女孩,这篇纪实写作前,她读过许多外国并且已经流产三次。

总经理站在家中摆放了许多洋酒的酒柜旁对妻子说:“你不要威胁我,我不怕。”

妻子动用了二十年前上山下乡的勇气,说:“你受贿的罪证我全都记录在案,身为高级干部,你知道现在越来越讲法律了。”

总经理在报纸的另一段开头部分拍响了家中客厅里楠木圆桌:“我他妈的造反派、黑社会什么没见过,你想恐吓我,办不到。”

争吵在版面上继续进行,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总经理在女秘书的床铺上已彻底瘫痪,他再也不打算回家并准备彻底忘记生产队的草堆和二十年前的星光。

文章的后半部分,情节惊心动魄,文字的叙述节奏加快了。妻子在四行文字中完成了向检察机关递交丈夫受贿材料,举报贪污受贿罪等一系列工作。总经理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相关因素坚决起诉离婚。果然在文章结束的时候,离婚成功,总经理被戴上了手铐,手铐雪白锃亮如同一些粗重的金链。

文章结尾时抒情与议论相结合,说了许多过于简单而又不太准确的判断。比如全身心投入地侮辱女秘书和总经理,无原则地同情妻子心狠手辣与暗下毒手。事情本身极其复杂,作者的结尾不负责任。

纹觉得这件事与腐败以及一些其他政治术语关系不大,完全属于个人私生活的扩大化恶果。

文章最后一句很富于诗意。

总经理戴上手铐押进囚车时,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很好。

纹抬头看天空晚霞已逝,暮霭在自上而下地弥漫起来。城市的灯突然全亮了。

纹晚上要去隆安海鲜楼,她要跟商贸中心的一位老总一起吃海鲜,并且着重强调美国复合建筑材料最适合商贸中心的改建装修工程。她记得商贸中心老总的头发与报纸第四版中已经被逮捕的总经理比较接近。

纹对美国的材料和中国的建筑一直糊涂。

10

夏天的胃里充满了中外合作的冷饮。

沃带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孩走进了纹的公寓,女孩紫色的裙摆开了许多叉口,这使得雪白如笋的大腿欲盖弥彰不露又露地具有毁灭性诱惑。女孩叫蒙,蒙是几家名声很大夜总会的坐台小姐。

沃说蒙是一位现在进行时的小姐。

纹就很高兴地与蒙谈论起天气和舞厅里的光线,纹说自己对那种暗绿色的光线深恶痛绝。蒙露出一排很好看的牙齿,说有些客人拒绝光线。

沃坐在墙上麦当娜大腿的膝盖部位弹唱吉他,这把新买的吉他声音柔软如同与人促膝谈心,沃说最近创作的《案板》在歌厅很受欢迎,其中有两句是“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的我是鸡尾宴上的调料”。

纹的陶罐在阴雨的天气里时常发出一些黑色的嗡嗡声响,类似于一位老人正在哮喘或死去的鱼发出的求救声。

纹和蒙一见如故出入歌舞升平的地方,洋酒熏红了她们绚丽的没有皱纹的脸,她们在夏季里穿着比基尼在海滨浴场引来了许多痴心妄想的目光。一次Jams先生对纹说:“你是我的灾难。”

夏天接近尾声的一个夜晚,纹在维多利亚美食城喝了过多的XO,Jams的卡迪拉克将纹带进了郊区别墅。纹没有看到乳白色的别墅以及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水式游泳池。她摇摇晃晃地踩着柚木楼梯穿过部分发不出声响的红色地毯走进了Jams挂有安第斯山脉油画的卧室。Jams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纹,他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你也被辞退了,这里的工作一败涂地。”

纹笑了,她杯中的酒有几滴洒到了地毯上无声无息,Jams像一件陈旧的家具一样“咯咯吱吱”地断裂着,一束射灯的光线照亮了他头顶稀少的棕毛。

纹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Jams像把玩一件唐代瓷器一样将纹拆卸得一览无余。

纹说:“Jams先生,麦迪逊县的桥还在吗?”

Jams说:“那是一个穷人撒下的弥天大谎。”

一切都沉入了黑暗,黑暗中失去了一切的形象和酒精,中国的床铺上落满了外国的汗水。

太阳从落地窗帷幔的缝隙里射进来,纹睁开眼看到身边一个全身长满了金黄色绒毛的远古的熊酣声均匀而满足如同死得其所。

纹是拿着Jams开具的数额可观的支票离开白色建筑的,临行前,纹与Jams握了手。支票可取出数以千计的印有华盛顿头像的钱币。

半殖民时代的建筑在繁华商业区改换门庭,另一面外国旗帜拂去了全部的歌声和舞蹈。

纹怀抱着一只长毛绒玩具猫,坐在公寓的窗前翻开了《廊桥遗梦》,看到弗朗西丝卡极其平静而恩爱有加地与丈夫拥抱,丈夫刚从外面回来,丈夫不知道自己的床铺上留下了别人的造型。

纹心静如水,她默默地饮啜一杯清凉的菠萝汁,城市的声音正飘向遥远的时代。

黄河岸边,汲水的人们歌唱如初。

11

这座城市边缘地带的一幢废弃的建筑里,光线与灰尘落满了漏洞百出的空间。一位戴着老花眼镜、胡须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张刻有老虎与荷花图案的太师椅上,环顾四壁蛛网,整座房屋如同老者的牙齿颜色,陈旧而结构松动。

老者研究古文几十年如一日,城市在他的手中如一本线装书随意指点眉批不止。

阳光照亮了以下的文字。

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非鱼,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老者的脚下一只老鼠“叽叽喳喳”徒劳无益地啃着生硬的桌腿,老者猛烈地咳嗽了一气,咳嗽的声音钻出窗外,消失在建筑工地的搅拌声响中。

建筑工地上有红漆写成的标语:“质量第一,安全第一”。

12

许多外国啤酒和防晒霜从水陆空运进城市,广告的语言和形象铺天盖地。

纹和蒙在这一年夏天喝了许多易拉罐饮料,易拉罐锡盖背面暗藏着许多诱惑,最高奖金12万元。蒙嘴唇鲜艳地断言:“我们可以发一笔财。”

纹说:“沃给了你多少钱?”

蒙骂道:“去他妈的!”

沃与蒙的关系非常抽象,蒙说沃在她的包里拿走了一张面额较大的IC卡,拿IC卡的时候居然笑出了声音。

沃和蒙睡在同一张床铺上,她们彼此熟悉和理解了对方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毛孔,在歌厅的空间里,相同的表情和不同的收入使她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如同钢铁长城。

更多的时候,蒙在后半夜回来,或者彻夜宿在星级宾馆的某一张床铺上。她信用卡里的数字极其神秘。

中午的阳光烧伤了城市的墙壁和行人的皮肤,城市的一切都烦躁而不合规范,顶着扇子或戴着形形色色的宽边遮阳帽,毒辣的阳光不断变换角度向每一个行人辐射能量。纹对蒙说,一人喝一听饮料吧。于是蒙掏出了一张许多伟大人物头人像挤在一起的大面额钞票,在巷口冷饮摊上买了两罐饮料,饮料罐上有一些绿色的树和海滨风景,海风显然在饮料罐上吹过并留下了树晃动的姿势。

纹打开易拉罐盖时,背面的图案和标记告诉她,中了头奖,12万。蒙和纹站在阳光下猝不及防犹如正在平稳飞行中的客机突然宣布发动机起火即将坠毁。蒙付了钱,却是纹亲手打开拉出了12万。

她们为此请教了一位戴眼镜的律师,律师满嘴法律条文却左右为难不好断定。律师抽了许多香烟,说:“你们还是平均分配吧。”

蒙和纹说:“当然是平均分配,我们想从法律的角度让您给个明确的说法。”

律师说:“法律相较于人来说是被动的,法律是人的产物。”

蒙和纹觉得这些废话让各自都如释重负,走进一家宾馆的旋转餐厅,她们很盲目地吃掉了许多山珍海味,直到桌上留下一大堆动物残骸。

兑奖的地方位于滨江大道的一处装有花岗岩贴砖的楼房顶层,电梯送上了纹和蒙冒汗的身体以及飞来横祸般的财运。

一位穿着考究、目光比较尖锐的中年人接过易拉盖,非常明确地说:“假的!”

另一位工作人员打开一个杂乱无章的抽屉,摸出几个相同标记的易拉盖,说:“这些都是假的。”

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问:“谁是假的?”

中年人说:“你是假的。”

蒙挺身而出:“你才是假的!”

中年人指着铝合金拉门外金匾招牌说饮料公司办事处除此之外都是假的。

她们看到了办事处的招牌以及一些宣传材料无可挑剔证据确凿。金色的匾牌泛起太阳般金黄的光芒,笔画工整字迹清晰的匾上的文字将纹和蒙送出了空洞的梦想。

许多故事被七月流火晒成卷曲或灰烬,城市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越来越重要,许多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掠过城市的上空被理解成面向世界、敞开胸怀的结果。

纹觉得海风有咸涩和腥湿的味道。

黄土高原古朴的风干燥而闷热,河水枯黄越来越少。

蒙已经好几天下落不明了。

纹在歌舞厅跳完舞洗完桑拿打TAXI回到公寓已是凌晨四点,她无法入睡,一张最新的《都市生活报》向躺在床上的纹展示另一个是非难断的恶性事件。

人们去海滨浴场游泳完全出自对鱼的向往,许多生物学家说人是鱼变的,人对于水的需要与鱼一样重要。建筑公司科长陪同城建局局长去海滨公费游泳,谁也没想到,那次愉快的海水浴将会跟火葬场以及善后抚恤联系在一起。局长分明看到迎着风浪扑向大海的科长自信而愉快,而一些简单的浪头涌过之后科长就在局长的视线中消失了。

直到傍晚六点才从两海里外的沙滩上找到了科长的尸体,科长全身苍白如鱼,嘴唇乌紫,紧闭双眼,犹如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海水依旧汹涌,海鸥比较自由地搏击风浪并显示出不败的兴趣。

报纸上说善后处理比较麻烦,主要是讣告上的用语不太好办,报道中文字冗长而且缺乏条理,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1.游泳身亡是在陪局长游泳,而不是在工作空间里的死亡。

2.事情发生在星期天,从时间上说是非工作时间。

3.科长是陪上级领导,是为公司去陪局长游泳的。

4.建筑公司经理对科长说过,陪好了局长,另一幢楼的工程就算到手了。

5.从桌面上讲,不能算因公殉职;从桌面下讲,确实是因公殉职。

报纸上说此事不好办,纹也觉得此事从哪方面讲都能说得过去,比较难办,太累了,她扔下报纸睡着了。

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的纹走过了许多河流、村庄、山脉,她走完了一辈子的光阴,最后驻足在一个飓风刚刚扫荡后的渔村废墟上,她看到了一个长发飘飘的道人,道人身边是一个倾圮的石像,石像边是一棵被拦腰劈断的死树,死树下是一条面目全非的咸鱼。

梦中的风景支离破碎,梦中的道人没有与她说话。

13

秋天来临的日子里,风就有些隔靴搔痒的感觉。

流浪歌手沃来找过几次纹,他在纹的房间里留下了许多吉他声和烟头。纹非常陌生地看着沃无家可归的神情,然后看到沃的头发在自己洁白的床铺上留下长短不一的几根。沃在纹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像一团潮湿的棉花。

他问纹:“你来这座城市干什么?”

纹表情涣散目光如烟,嘴里喘息着深浅不一的呼吸。

沃说:“你在床铺上找到了我,我就是你的目的。”

纹说:“我找的不是你。”

沃说:“你找的那个人是不存在的,你已经记不清他在床铺上给你的感觉。”

沃说:“我是真实的。”

纹表情迷惘地看着屋外的秋天由远及近,城市的空气逐渐清凉。沃将点好的香烟塞进纹鲜艳的唇间。

纹满足地深吸一口,香烟深入肺腑并造成了诗的氛围与情调,那是一种雾里看花的状态。

沃说蒙在床铺上过于技术化,如同一位业务娴熟的钳工。

《廊桥遗梦》的文字在秋天开始变得枯涩苍白,纹看了两页就合上了书,书中的故事越来越无聊,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被作者任意摆布。在一个极其寂静的夜晚,纹看了两页后坚决地说,这不可能。书中的风越刮越猛,书中的秋天树叶凋零、满目荒凉,树林中不再有罗伯特的脚步声。

蒙出现的时候带来了一篮鲜花,纹的房间里生动活泼了许多。那些失去根基的花朵在表现着最后的艳丽类似于垂死者回光返照的景象。纹说,花可以送给活人也可以送给死人,这与哀乐只送给死人有区别。蒙说是的。

她们一起走进了商店、书店、药店,一些与生活相关的东西被采购回来,在步出药店那扇笨重的玻璃门时,蒙对纹说,你只要伺候好男人的器官,你就可以一手掏空他们的口袋,一手掏空他们的灵魂。纹笑了,纹说男人的灵魂是放在钱包里的。

蒙说,一些衣冠禽兽的男人蔑视我为生存而过着卑贱的日子,而男人们又妄图用钱洗刷自己背叛的无耻和欲望的下流,没有比这更卑劣的事情了。

纹说讨论这些事情就像讨论宇宙的尽头在哪里一样毫无必要。

她们走进保龄球馆的时候,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们在服饰的掩盖下文明礼貌、彬彬有礼。

城市里没有陶罐的迹象以及陶罐的声响。

一位自称是华侨的已全面谢顶的商人比较贪婪地抓住纹鲜如春笋的手反复摩梭。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商人笑得自然流畅。

纹说,谢谢。

纹听到了千遍一律的赞美如同无数次听到商场广播里说不许抽烟一样纯属公文格式。

华侨商人住在五星级宾馆的套间里设施齐全、格调高雅,并且从来不会受到警方的检查。纹已经知道,富裕不仅可以买来尊严虚荣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保护自己的罪恶甚至逃脱罪恶。

商人自带的影碟机接上插头在屏幕上播放欧洲的黄色录像。纹喝着一杯可乐走过去关掉屏幕,优雅地一笑,你没有必要这样做。她松散的裙裾在肤浅的光线下土崩瓦解。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类似于生产流水线一样符合因果关系。

纹在接过一沓美金的同时莞尔一笑,她说,我们五千年前是兄妹,不,是父女。我们都住在黄河上游,那里有大片的森林和一些烧陶的窑烟。

华侨商人有一种对牛弹琴的莫名感,他不停地搔弄着头顶上稀少的头发,说,是的,是的。

星级宾馆里中央温控系统使居住在里面的客人们都不同程度地觉得身上衣服纯属多余,这里是远古温暖的不会患感冒的森林。

《廊桥遗梦》在纹的手中没有结局,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从此不在纹视线里出现,实际上纹读了一本没有结束因而也没有高潮和结局的爱情故事。

秋天的时候,城市里被一种争论不休的传说所笼罩,许多场所里人们发表了截然不同的观点并且经常因意见不一而争得面红耳赤,秋天许多树叶在人们的争论中纷纷飘落,凉爽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预报上说北方的天空已经开始下雪了。

一位徒步穿越中国的游侠在走完了八年后,终于在秋天死在了戈壁大沙漠中。游侠胡须飘扬,脚上长满了厚厚的茧,他的水壶里已没有一滴水,他想穿越沙漠去寻找楼兰古城消逝的历史依据和古代的森林,但他却倒在自掘的坟墓里,电视画面和报纸版面上充满了悲壮的哀伤和敬佩。

游侠死的姿势是头向着东南方向的故乡,脚指向消失了的楼兰古城和丝绸之路。大部分人认为游侠是粮尽水绝后自觉无法逃生就做出了这种不忘故乡亲人和探寻理想的最后造型。但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游侠看到毁灭的古城与废墟后,思想走进了远古时期这里茂密的森林淙淙的流水和繁荣的楼兰集市中,他看到城头旌旗飘扬、水草茂密的河边有浣沙的少女,他感到路途遥远且山高水险,就以意志结束生命,让灵魂一步步走进远古的风景。

游侠死的时候,沙漠气温摄氏65度,他表情幸福、面部安详、尸体不腐,他的身边是一个帐篷、一只水壶还有一棵枯树,阳光照耀着沙漠发出尖细的流沙滚动的绝响。

沙漠里的事情像谜语。

14

纹是在这一年冬天失踪的。

在纹居住的那套公寓里,一切完整如初没有任何异常,床头一本《廊桥遗梦》在台灯旁,上面落满了秋天的灰尘,墙上的麦当娜在冬季依然穿很少且表情不改。

蒙在报纸上登了许多“寻人启事”,反馈给蒙的是一些与纹毫无关系的信息,精神病院接收了一位来路不明且美丽异常的女孩,那女孩与纹相距甚远,蒙看了后就哭了一回。

这一年冬天,博物馆举办了一次文物展览会,随后又进行了一场文物拍卖会。

蒙在许多重要人物剪彩讲话之际来到了历史很短的历史博物馆。国内外爱好或收藏古玩的人物操着各种语言走进博物馆的历史与现实之中。

展览会和拍卖会上出现了许多陶罐,陶罐锈迹斑斑、形状各异没有出现鱼和鹿角的图案,只有一些鸟和钱币的图案,它们线条简陋迹象模糊地散布在陶罐的表面。

蒙问起许多人,您可认识一位叫芒的人,他带着一个陶罐来到这座城市。

许多人像听外语一样不知所措,答非所问。

流浪歌手沃相信纹隐匿在某一个歌厅,或者已经改名换姓,沃的长发在冬天的风中干枯如草,他一路跌跌爬爬至天空飘雪的日子。他不停地唱着,“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我之后是鸡尾酒宴上的调料。”

歌厅的许多老板问沃:“你为什么要找纹?”

沃痛苦地说:“纹拿走了我的一双鞋子,鞋子是去年夏天洗过的。”

老板们就笑了。

沃说:“我的鞋子是我从北走到南的历史,比陶罐更加重要。”

那一年冬天最后一些日子里,沃和蒙先后离开这座城市,他们分别走进了我这篇的字里行间。

冬天干冷的风自北而南基本上方向一致目标相同。

15

二十一世纪末的某一天,在纹失踪了整整一百年之后,天空祥云弥漫、阳光自上而下,世界到处是工业的光辉和钢筋混凝土结构。

农业的风景与一些时断时续的河水及树木点缀着摩天大厦与斜拉桥,思想与情感在信息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

一位老者独坐于黄河岸边的石屋里,屋后几棵参天古树,树上栖息着几只灰鸟。老者对一些手执采访话筒的人反复说:“读了许春樵的,我才知道我就是中的芒,纹要找的那位芒就是我。”

采访者说:“你不叫芒,而叫MANG。”

老者的身边确实有一只陶罐,陶罐上是鱼骨和鹿角的图案。

那时候,世界各地正在流行着一个令人寝食不安的传说,克隆技术虽由世界各国反对而禁止各国政府研制并保持了一百年的平静。但最近克隆技术已流落民间并在南太平洋岛屿的一些森林里大量被复制并偷运到各国从事秘密活动。

克隆人作为一种生态武器,被大量复制出刽子手、恶魔、毒枭,其凶残、奸诈、狠毒的品质是经过精选的出类拔萃之作。

制作克隆人技术居然像制作面包一样简单,一部分农民认为这比使用镰刀还要方便,克隆技术流行的速度与流行感冒一样快。

这时候,一百年前关于纹与芒和陶罐的事情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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