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耿上班那天,下班铃声响过后,车间里女工们鱼一样你追我赶地滑出车间大门,麦叶却磨蹭着走下生产线,她看到车间里只剩下老耿正在传送带终端往电瓶车上搬最后一筐电子元件。麦叶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腿脚像是刚从建筑工地扛水泥的货车上下来,很沉。她磨蹭到老耿的身边,对着一身烟味的老耿声音低低地说:“真的谢谢你!那些赔偿的钱该由我付!”
老耿见是麦叶,哈哈一乐:“人是我打伤的,哪该你付钱?这不成了我请客,你埋单了!”
车间里很空,鼻尖上已经冒汗的麦叶又对老耿说了一句:“我去镇上派出所看你,说你已经被送到县里了。”
老耿像是被雷电击中,他的头发和声音不再嚣张,嘴唇哆嗦着:“你只要有这份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够本了!”
老耿第一次没有以轻佻和浪荡的口气跟麦叶说话,而且第一次没有提到“闲扯”两个字。她发现这个男人的内心并没有他身上的肌肉那般强悍和有力,最起码在她面前是这样的。麦叶有些担心地问老耿:“赔偿的钱够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递过去,“就这么多了,以后我慢慢还你!”
老耿推开麦叶的五张百元大钞:“钱已经赔过了,我惹下的祸,与你无关!我挣的比你多。”老耿推钱的动作坚决而小心,他的手在距离麦叶手指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然回缩,像是怕碰上地雷。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原来这般胆小如鼠,都说他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麦叶觉得很不真实,也许就是造谣。她觉得老耿属于那种“嘴上穷狠,见色发冷”的男人,平时只是过过嘴瘾而已,这样的男人生活中隔三岔五总能碰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老耿绝对是一个仗义的男人!
麦叶这样想的时候,自然就不再紧张和恐惧,心里被一种感动的情绪包围个水泄不通。感动和冲动是一对孪生兄弟,感动中的麦叶想起老耿在拘留所那半个月伙食比包身工还糟糕,一冲动,对老耿说:“国庆节放假我请你吃火锅!”就像她那次对桂生说“我想你”一样,麦叶一说完就后悔了,吃饭是补充营养,是表示感谢,是表达暧昧,还是同意“闲扯”,都像,又都不像。老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厂里后勤主管过来关车间的卷闸门,后勤主管对老耿和麦叶语气轻薄地说了一句:“车间可不是‘闲扯’的地方。”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变态,所以,老耿和麦叶都没怎么在意。
老耿准备去仓库,电瓶车启动前,他对麦叶说:“货马上运库房,我骑车送你回去!”麦叶说:“不。”麦叶自己一个人走进了秋天的黄昏中。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多星期,麦叶被她冲动中的承诺绑架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日子,又不知道见面时她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虽说麦穗和麦苗都认为老耿用苦肉计来感动和勾引麦叶,但这些判断到了麦叶这里,就只剩下感动,勾引却是连一个偏旁部首都没留下。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麦叶甚至觉得就算是老耿勾引她,她也认了,她愿意被老耿勾引,就像麦穗说的那样,老耿是毒品,明知有毒,却欲罢不能。那一刻,桂生如同山谷间的一团晨雾,若无若有,虚幻而迷离。麦叶睡着后,梦中的桂生真的就是一团雾,飘忽中被早晨的阳光粉碎,桂生所有的表情连同他的牙齿和咳嗽声全都化为乌有。第二天,麦叶是被早晨的阳光惊醒的,窗外漏进来的一缕阳光照亮了“鸽子笼”里潮湿的地面。麦叶呆坐在床上,视角沿着光线的方向,却看不到桂生的蛛丝马迹,她有些鄙视自己,竟然忘记了桂生的模样,忘记了冬天桂生下河摸鱼为她买的戒指,那枚戒指去年麦叶要当了给公公看病,可桂生坚决不同意。麦叶白天走在阳光下,特别希望自己被阳光化作一粒尘埃,或一撮灰烬。
老耿和麦叶每天在车间里都能遇见,车间没有言论自由,而且严禁说话。有时候麦叶会抬起头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瞥一眼老耿,她发觉老耿的头发和胡楂已被修理整齐,身上早就褪尽了拘留所的气息,蓝色工装与发达的肌肉紧密配合,上下服服帖帖。老耿在车间里跟麦叶形同路人,麦叶以为前些天开出的空头支票已经作废了,可临近国庆节的那天夜里,老耿的电话打过来了:“你说请我吃火锅的话,还算数吗?”麦叶已经不怎么怕老耿了,也不再抗拒老耿的电话,她有些别有用心地问电话里的老耿:“算数怎么说?不算数又怎么说?”老耿在电话里说:“算数你请客,不算数我请客!”
国庆节,厂里工会安排了六部大巴车,邀请无家可归的打工男女去参观游览滨海集装箱码头,还免费吃一顿有少量海鲜的午餐,麦穗来找麦叶,说想拍几张码头的照片发回去,激励激励读小学的儿子,将来长大后争取到码头上开吊车。麦叶说:“国庆节我不想出门。”麦穗问:“为什么?”麦叶说:“外面太危险,我怕。”麦穗说:“光天化日,怕什么?下午就回来了。”麦叶还是不愿去。麦穗说:“你不去拉倒,我约老耿去!”
麦叶听到老耿的名字,像是听到了海洛因或罂粟的名字一样,她没说话,径直走向有鱼腥味的烧烤大排档,麦穗被扔在混杂各种味道的风里,黄昏正在步步逼近。
10
麦叶是读过琼瑶和席慕蓉的女人,中学时的数理化还有外语单词都还给了老师,但偷偷读过的浪漫而忧伤的琼瑶和席慕蓉的文字,却在大脑里生了根。她隐约还记得席慕蓉在她辍学时给予她的文字抚慰: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冈那丛碧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激情。而国庆节这天早晨一睁开眼,麦叶却是被席慕蓉的另一句话套牢了:“再不相遇,就老了!”
“再不相遇,就老了”被麦叶定义为“再不请老耿吃饭,就失去了向老耿表示感谢和感激的机会,再往后拖就拖没了”。她不愿正视请客背后的任何其他意义。
麦叶是胆小的,也是复杂的,复杂得连她自己都理不清自己。
老耿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被罚得倾家荡产,还欠了债,如今不跑点外快,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了。所以国庆节一早发过来一条信息,说节假日镇上生意好,要跑摩的。吃饭最好放在晚上。最后还文明礼貌地附了一句:“恳请告知地点,万分感谢!”
麦叶没回信息。没回是因为纠结,纠结在麦叶心里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国庆节各家工厂都有安排,人大多出去了,下浦村空了一大半,但麦叶还是心悬着,在哪儿请老耿?如果在村巷的小馆子里吃火锅,让别人看见了,她解释不清楚;而镇上,自中秋节夜来香出事后,她是再也不敢去了。如果买一些卤猪头肉、酱鸭、茶干、花生米和烧酒到出租屋里吃饭倒是没人看见,但要是被人看见了,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果说自己生病了,把请客干脆推掉,倒是方便。可转念一想,老耿要是执意来出租屋把自己送医院去看病,不仅要穿帮,遇到熟人更加解释不清。想来想去,直接爽约最简单,麦叶又觉得对不起人,老耿为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己总不能落下个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口实。一上午,麦叶在小屋里搜肠刮肚想着对策,她望着屋外面粉一样密集的阳光,始终没想出头绪来。中午肚子饿了,她给电饭锅插上电,准备煮面条。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上午自己已经将六平方米的“鸽子笼”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枕巾换了一条新的,粗布条纹床单被抹得又平又直,印着荷花的被子被叠得一丝不苟,墙上那面缺了一个角的镜子被擦得透明铮亮,老鼠经常光顾的纸板箱用胶带整齐密封,水泥地面也用抹布擦了一遍。麦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完这一切的。
电饭锅开始煮面的时候,麦叶心里的纠结已经基本抹平了,晚上请老耿在自己的屋里吃饭,比外面安全,别人也不会看到。至于吃完晚饭后,会发生什么,麦叶不愿想,想也想不清楚,所以就不想了。
下午很漫长,麦叶买了一大包卤菜,又买了两瓶高粱酒,还有一个塑料杯子,总共花了六十三块四毛,这是麦叶出来打工在吃饭上花钱最多的一次。不过这次不是吃饭,是还人情。今天晚上,她想把自己灌醉,在老家村子里,醉了哪怕骂架、斗殴、掀桌子、放火烧房子都是情有可原的,所以,麦叶想让自己喝醉后成为一个宠辱皆忘、没有责任的人。买完酒菜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隔壁屋里的林月,林月说她晚上去老乡那里吃饭。“你也请人吃饭?”林月对着麦叶的一包酒肉问道。麦叶欲盖弥彰地说:“我、我买了自己吃。”林月笑了笑,说:“我今晚上住老乡那里,你就放心地慢慢吃吧!”
太阳还没落山,老耿就来了,他是带着两只卤猪蹄和一个MP3来的。麦叶见了老耿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和恐惧了,她像是接待一位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一样,诚恳而又真实。麦叶第一句话不是说你怎么带卤菜来了,而是问:“你的摩托车呢?”老耿低着头进了屋:“我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送回去了。”这一问一答有点像两个人在练太极推手。
屋内没有桌子,酒肉就放在封了口的纸板箱上,麦叶坐在床沿,老耿坐在挪了位置的床头柜上。一开始麦叶想把门开着吃饭,可当酒肉摊开时,她发觉这比在饭店公开吃饭还要令人生疑。于是,她就对老耿说:“天黑了,开灯吧!”说着就关上了门,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纸板箱上的酒肉,屋内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而含糊起来。老耿今天不仅穿了一件浆洗干净的夹克,脚上的那双真假不明的皮鞋被擦得铮亮,他的语气和声音也像是他修剪过的胡楂和头发一样有板有眼,麦叶恍惚中觉得老耿像一个搞艺术的人。
动筷子前,老耿将挂着耳机的MP3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来:“我觉得你有艺术气质,给你最合适,里面有三百多首歌呢,你听听!”麦叶不会说谢谢,只是说:“这得要多少钱?你哪有钱呢?”老耿将耳机线理顺,递上MP3:“在镇上拉客捡的,不知谁下车匆忙落下的,耳机缠在后座上,回来一试,好的。没花钱!”
麦叶给老耿倒了满满一杯高粱酒,自己拿平时刷牙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在这之前,麦叶从没喝过高度酒。端起杯子,他们就像在食堂用餐一样,没有任何请客的仪式。老耿将一个卤猪蹄塞给麦叶,自己手里抓了一个,说:“来,喝酒!”麦叶说:“好,喝酒!”一人灌了一大口,麦叶觉得烧酒像一条火蛇顺着喉咙钻进了胃里,沿途火光冲天,脑袋里像老家山谷里的早晨,大雾弥漫。老耿说:“你喝得太猛了!歇一会,吃点菜,听一会音乐!”麦叶抓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一会,脑袋里稍微明朗了一些。老耿伸手打开MP3,麦叶塞上耳机,里面正好播放《风吹麦浪》: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麦叶听着听着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此刻她看到老家蔚蓝的天空下,沿河谷一带,麦浪汹涌,可那里只是她和桂生干苦力的地方,而不是什么相爱的地方。最后一次激情是在麦田里被耗尽的,那是一个与爱无关的地方,自己只是一个与活着有关的人。
老耿见麦叶热泪盈眶,就说:“我猜你是被音乐打动的,而不是被烧酒烧的!”麦叶发觉老耿把自己看透了,她点了点头,算是对老耿理解自己的认同。老耿说:“你高中,我初中,我没你文化高,但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武术没学成后,我想当一个记者,我给县广播电台写过稿子,最多一次,收到过两块钱稿费。”麦叶突然好奇了起来:“怎么又出来打工了呢?”老耿说:“自己想当记者的时候,结过婚了,超生罚款,老婆整天跟我闹,这才出来干了。家里被罚了个底朝天,一万多斤小麦被罚掉了,三四年庄稼白种了。”
麦叶突然觉得老耿很可怜,这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他只是活在他的想象中,她确信,所谓“闲扯”过一二十个女人,只是别人对他的黄色想象。麦叶端起刷牙杯,心生怜悯地跟老耿碰了一杯:“我不大会说话,中秋节那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老耿喝了一些酒,说着说着又冒泡了:“没有夜来香,哪有今晚的酒肉香?你从不给我机会,被拘留,我一点都不抱怨,因为我总算给你做了一回贡献!只是那天我下手比较狠,钱赔多了!”
麦叶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老耿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那天,我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电话?”
老耿将一块酱鸭骨头吐了出来:“员工花名册里一查不就知道了?这有什么难的!”
麦叶问:“你查我电话干吗?”
老耿将半塑料杯酒倒进喉咙里:“这我跟你说过,你跟下浦村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早看上你了!”
麦叶没反驳,也不正面回应,她只是将自己的刷牙杯和老耿的塑料杯倒满酒,然后端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敬你一杯,干杯!”说着像喝矿泉水一样,一口气喝干了一杯烧酒。
麦叶的大脑中像是一大堆麦秸秆被大火烧着了,烈焰满天。
老耿愣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麦叶通红的脸:“你这么大酒量,平时一顿喝多少?”
麦叶脑袋已经不做主了,吞吞吐吐地说:“没喝过,不知道能喝多少。”
老耿很轻松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说:“喝八两酒开摩托车正舒服。”但他劝麦叶,“没喝过烧酒,你就不要喝了。”
麦叶撬开了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她硬着舌头说:“我想喝,我想喝醉!”说着自己端起杯子独自喝了起来。
老耿发觉麦叶有点不大对头,于是他扔掉手里刚抽了两口的香烟,站起来夺麦叶的杯子:“你不能喝了!”
杯中的酒泼洒到两人的身上,两只手终于纠缠到了一起,麦叶嘴里喃喃地说着:“能,我能喝!”
老耿夺下杯子,脖子却被麦叶双手吊住了。麦叶目光迷离地望着老耿:“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冤家!”
这时的老耿突然酒醒了一半,他警惕地盯着麦叶,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你早就打算今晚把自己喝醉,是吗?”
麦叶依旧死死地吊着老耿的脖子,嘴里逻辑混乱地呢喃着:“借酒壮胆,借酒发疯,我要喝酒!”
老耿用力掰开麦叶的两只胳膊,他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样,情绪很激动,他大声地对着麦叶吼道:“你想醉酒从了我,我趁你喝醉占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没那么下贱!”
麦叶已无力说话,或者说没听到老耿说的话,她倒在了自己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像一只柔软无力的蚕,头发散乱,满面绯红,身体和胸脯不规则地此起彼伏。
老耿将屋内的鸡鸭残骸收拾干净,又倒了一大杯白开水放到麦叶的床头,然后才离开。
老耿离开麦叶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
老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情绪很是败坏,他能听到自己不停地喘着粗气,进门拉亮了屋里的电灯,老耿发觉身后紧跟着闪进来一个人。他扭头一看,是麦穗。
11
老耿的痕迹在第二天一早就被麦叶抹了个一干二净。麦叶将剩下的猪头肉、酱鸭和花生米还有大半瓶白酒,一股脑地全都扔进了巷子里露天垃圾池里,她看到成群结队的苍蝇喝醉酒般地直扑向残羹剩菜,她觉得自己昨晚就是其中的一只苍蝇。
晚上麦穗在麦叶的屋里没有看到老耿的痕迹,但她闻到了屋内由于通风不良而挥之不去的酒气。更为糟糕的是,麦穗从床下面踢出了一个空烟盒,烟盒是新鲜的。这屋里来过男人,而来过的男人绝不是收电费的老头。麦穗眼睛死死地盯住麦叶:“你得告诉我,‘闲扯’的男人是谁?”
麦叶虽说昨晚喝多了,但她醒来的时候,衣衫完整得几乎一丝不苟,她除了碰到过老耿的手指,她没有任何手指之外的感觉和记忆,所以麦叶很清晰地告诉麦穗:“没有‘闲扯’,哪有男人?”
麦穗生气了,她从地上捡起烟盒,故意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你会说,这烟盒是收电费老头扔下的,酒味是你自己一个人喝酒庆祝国庆的,你自己会相信吗?”麦穗狠狠地扔了烟盒,“别跟我胡说八道,我不是你们家小慧,四岁的生日还没过!”
麦叶觉得自己被逼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死胡同,她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她想坦白为感谢老耿在夜来香拔刀相助而请他来屋里吃过饭,但请吃饭为什么不到饭店去请,而是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关起门来推杯换盏,什么意思?这还用往下解释吗?老耿是打工村里出了名的少妇杀手,你请他到自己屋里“吃饭”,等于请他到自己床上“闲扯”,两个词在老耿那里是一个意思。麦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走投无路”了,麦叶知道坦白等于是认罪,而她自认为清白,所以在麦穗咄咄逼人之下,仍做绝望中的最后抵抗,她把球踢给了麦穗:“姐,我真的没有跟男人有瓜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你说我能跟谁‘闲扯’?”
麦穗目光锥子一样锥住麦叶:“老耿!”
麦叶一下子急了,她委屈得哭了起来:“姐,你这么说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说着她拉住麦穗的胳膊,“走,找老耿去当面对质,我什么时候跟他‘闲扯’了!”
老耿这个人从来都是敢说敢当,在“闲扯”这事上从不避讳,而且经常添油加醋夸大其词,麦叶确信这是老耿在麦穗面前吹牛吹出来的冤案,她没做,所以,她不怕。
麦穗怕了,因为老耿没告诉她跟麦叶“闲扯”,连在麦叶这里吃饭都没说,麦穗完全是推理推出来的。昨晚上麦穗去老耿那里先是说了一番今晚月亮真圆之类的话,然后说代表妹妹麦叶来谈谈拘留罚款的善后怎么处理:“麦叶当然要放点血,五千六最起码她要赔四千,我不能让你既坐了牢,又倒贴钱!”麦穗这么晚来谈别人的事,还为老耿抱不平,胳膊肘往外拐,拐得有点不近人情,拐得有点荒谬。老耿当然知道麦穗是什么意思,喝多了酒的他几乎用逐客令的口气对麦穗说:“刚从牢里出来,我对国家大事都不关心,对女人更是毫无兴趣!”麦穗对着老耿屋内的摩托车狠狠地踹了一脚:“姓耿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找你是来谈事情的,你自作多情想得太美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换个地方,你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瘪三!下三烂,活流氓!”老耿不生气,不辩解,他甚至有些惭愧了起来:“对不起,我酒喝多了,如有冒犯,还望多多包涵!不过,我希望你嘴下留情,我承认我是小瘪三,但你不能骂我活流氓和下三烂,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没那么贱!”
麦穗本来对麦叶不去集装箱码头看风景心生疑惑,约老耿一道去,老耿又没回电话,她凭直觉觉得有些不妙,那晚回来后见老耿屋里风平浪静,她就没话找话地进屋了,在被老耿一顿抢白后,她否定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但第二天到了麦叶屋里后,想象又如同脱缰野马,麦叶屋里来过的男人如果不是老耿,就是桂生来了,而桂生正在老家的山谷里收割庄稼呢。可麦叶哭着要拉麦穗去找老耿对质,麦穗又糊涂了,如果真有什么事,麦叶不会如此激烈的,因为麦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人。麦穗觉得自己的大脑里灌进去了一斤多烧酒,迷迷糊糊的,压根不知道在她视线之外发生过什么。她心虚了,搂着麦叶,并用自己粗糙的手抹去麦叶右眼角边的泪水:“好了,别哭了,姐是怕你被人家欺负了,才这么多管闲事的!当然了,你要是真看上老耿,我也没什么说的,而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在女人面前的仗义,只是为了勾引女人,下三烂,活流氓!”
尽管麦穗不愿把麦叶和老耿放在一起联想,而且她也愿意相信麦叶眼泪的真实性,但她实在没法理解麦叶屋里的久久不绝的酒气和那个经不起推敲的空烟盒,而王瘸子绝无可能,那会是谁呢?此后的日子里,麦穗没好再问,麦叶也从来不说,秋天就这样慢慢地向深处滑行,屋外从海上漫过来的风越来越咸,越来越冷了,村巷里一些无人管理的大叶杨树在秋风中纷纷落叶。
麦穗发觉麦叶心思太密,藏得太深,她很懊恼,也很无奈,她固执地认定“鸽子笼”里的空烟盒和酒味几乎就是麦叶和老耿铁板钉钉的“闲扯”证据,可她又实在拿不出一星半点的证据。矛盾纠结中的麦穗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对麦叶说了一句:“我脑子真笨,就小学毕业。我要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
麦叶听得一脸迷茫,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她需要给麦穗一个解释,但这个解释就像衣服里面的一个疮疤,捂着还好,一揭开就是一个疼痛难忍的伤口。所以她一直不跟麦穗解释自己屋里的酒味和空烟盒。国庆节后,车间里每天都能见到老耿,老耿开着电瓶车在她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穿梭来往,可他从来没看过麦叶一眼,麦叶偶尔抬一下头,看到老耿完全是一个木偶,他脸上的胡楂也如细铁丝一样生硬,他们像是隔着楚河汉界的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麦叶晚上兼职的烧烤店终于倒闭了,歇了几晚,她找到了一个在火锅店洗碗碟的活。站在水池边洗刷的时候,她耳朵上挂着耳机听MP3,重复洗刷很无聊。每当麦叶累到手指发麻、人有些恍惚的时候,麦叶似乎听到MP3里面是老耿在唱歌。有一次火锅店那位嘴有些歪的小老板拍了一下麦叶的肩膀:“我说妹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边洗碗边听歌,你们厂里是这么干活的?”此后麦叶再也不敢听MP3了。
国庆节后,麦叶和老耿没有过任何联系,冬天将至,吃火锅都有人穿上了毛衣,一天晚上十点多钟,老耿跑黑摩的跑到了村巷里的火锅店门口,麦叶正准备下夜班,两人在流淌着花椒和辣油味的店门口不期而遇。麦叶慌了神,她不知道跟他该说什么。老耿倒是很随意,摩托熄了火,他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说:“天冷了,人都不出门了,生意好难做。”麦叶多心,就很不安地说:“你欠的钱该我还的!”老耿说:“你再提赔钱就没意思了,这事早就了结了。不过,你把上次捐款的三十块钱还给我,手头有吗?”麦叶刚好领了这一礼拜火锅店打杂的工钱七十六块钱。麦叶掏出一张五十的递给老耿,老耿接了过去,又找了麦叶二十块,麦叶推挡说不必找了。老耿说:“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推挡中两人的手第二次碰到了一起,麦叶有一种被火锅汤烫着了的感觉。
老耿讨回了三十块钱,解释说:“厂里把这两个月的工资都扣下还打架垫付的赔偿款了,明天要给老家读中学的孩子汇生活费,这两个月跑摩的挣不到五百块钱,凑上三十正好够五百,还能剩下两包烟钱。实在不好意思,明天一早就要汇走!”麦叶说:“是我不好意思,拖累你了!”
火锅的气味渐渐稀薄,店里打烊了。村巷里路灯一大半都不亮,在一盏摇摇晃晃的昏黄的路灯光下,老耿突然问了一句:“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麦叶望着被灯光扭曲得脸色蜡黄的老耿,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晚上巷子里是不是很不安全呀?”
老耿说:“这倒没有,好几个月村子里都没犯案子了。”
麦叶说:“也不算远,前面过两个巷口,我就到了。”
老耿说:“是不远,那我是不是就不用送了?”
前面的对话还比较流畅。说到这里,麦叶停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情况复杂的天空,天空有少量的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发着微弱的光,它们按部就班几万年如一日,从没改变。麦叶终于说:“那、那就不用送了,谢谢你!”
老耿发动摩托后,又对着麦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需要我,跟上次在夜来香一样,直接给我打个电话!”
摩托车一溜烟窜了出去,麦叶看到的是老耿和摩托同时被黑暗吞没了。
12
冬季,人不容易发火,天却容易起火。那天上午,厂里搞防火演习,车间外墙角边点燃了电子厂的边角废料,野火浓烟冲天而起,车间里全体员工紧急疏散,消防车拉着警笛直冲现场救火。蚂蚁一样密集的员工们站在工厂大门口很愉快地看着厂里虚假的火灾和救火表演。这时电视台记者钻进了人群中,一位记者拉住相貌特征明显的老耿:“请问这位工友,你对打工村里临时夫妻怎么看?”老耿说:“夫妻就是夫妻,临时的就不能叫夫妻。”这时,记者身边一位头发比较乱的中年男人说:“我是作家,正在着手写一部临时夫妻的。我想请你谈谈,临时夫妻究竟是为了性,还是为了情?”老耿有些不耐烦了:“我们这里没有临时夫妻,你们这些人真无聊,不去采访救火,拿我们这些打工的孤男寡女寻开心!”麦叶那个时候在距离摄像机和作家不到一间屋的距离,她觉得老耿回答得真棒,记者和作家问这个问题太不厚道,想出她们这些穷人的洋相。
假冒伪劣的火灾很快就结束了,员工们纷纷走进车间,电视台记者和那位作家开着小车走了,后来听说报道演习的是另一路新闻记者,工厂大门口的是电视台《实事求是》栏目组的记者,他们总想对生活真相进行挖掘,但基本上是越挖掘离真相越远。
就在记者、作家采访的当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刚从火锅店下夜班回来的麦叶身上像是背了一袋水泥一样,很重,很沉,她没洗漱,直接躺在床上听起了MP3。没听一会儿,那首男女二重唱的《萍聚》在恍恍惚惚中演绎成了她和老耿在对唱。错觉越陷越深,麦叶泪流满面: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屋外刮起了冬天的风,风声尖锐,能感觉到有一种呼啸的气势,可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却有一种窒息,麦叶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像是刷了一层火锅店的辣椒油,直冒汗,接着又是全身发冷,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沉溺于感冒幻觉中的麦叶几乎不假思索地拿起枕边电话,轻轻一滑,通讯录里的“橘黄头盔”就迅速跳了出来,正要按,手指突然抽筋,僵住了。麦叶不知道跟老耿说什么,送她去诊所,还是买一些药送过来,是不是自己已经严重到不能到几百米外的小诊所买药了?再往下追问,受了点风寒,既不发烧,也不头疼,需不需要去诊所?需不需要去买药?麦叶理不出头绪了,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躺在条纹粗布床单上看着黑乎乎的屋顶,满脑子在胡思乱想。她想,也许明天感冒就会加重,她希望明天晚上在火锅店打杂的时候,能够发烧,最好是当场晕倒,那样她就可以给老耿打电话,让他带她去看病,看完病,再送她回去。大约在后半夜的时候,她已经想好,这次绝不犹豫了!
迷迷糊糊中,麦叶睡着了,似梦非梦中,麦叶听到屋外激烈的争吵声和摔椅子、砸电饭锅的声音,而夹杂着的女人尖厉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捅进了茫茫黑夜。外面的动静混乱而恐怖,麦叶拉亮电灯,听清了激烈的声响就在隔壁河南女工林月的屋里,麦叶慌忙下床,忐忑地跑出去,推开林月的屋门,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一个白净瘦弱、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打得鼻孔流血,年轻男子抱着头蹲在地上,林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不停地哭着。平时温和的麦叶急了,她搂着林月的腰,指着蹲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对五大三粗的男人谴责道:“你凭什么打人?人家是林月的丈夫,你算什么?”
那天早上麦叶见过这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林月介绍说是她丈夫,来探亲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理睬麦叶,他对着年轻男人又狠狠地踢了一脚:“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胆敢霸占民女!”他又薅住林月的头发:“还有你,你这个婊子,老子里里外外、没日没夜地操持一家老小,你他妈的背着我偷人!良心被狗吃掉了!”麦叶似乎明白了,她不再替林月辩护,但她推开了男人薅住林月头发的手,麦叶感到男人的手指里充满了愤怒与暴力。
没多少人愿意插手这种事,不好说,也不该说,所以,周围的租房客们就有人打了报警电话。后来,警察将林月两口子和戴眼镜的年轻人带到镇上派出所去了。
第二天一早,买了早点的打工族们从村巷里走出来,他们朝着工厂的方向边走边吃,边吃边议论昨夜发生的事。高压开关厂河南女工林月跟同一个工厂的安徽籍的戴眼镜技术员“闲扯”到了一起,林月老家的丈夫人虽五大三粗,心却很细,他从老家电信局调出了林月与年轻技术员频繁不断的通话记录,并且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下浦村,在两人毫无觉察中,将他们在床上当场活捉。麦叶听着这些传说,像听着一个古代的故事,觉得很遥远,很不真实。中午吃饭的时候,厂区食堂里也在到处传说和议论这件事,麦穗用一种中性的语气告诉麦叶:“做这种事,是有风险的!”国庆节后,麦穗就不怎么跟麦叶来往了,她们只是在上下班路上遇见的时候才说上几句闲话。麦叶觉得这样挺好。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麦叶继续到火锅店打零工。但奇怪的是,麦叶的感冒好了,不仅没发烧,没头疼,连昨晚全身酸软无力的感觉也无影无踪了。她找不到理由给老耿打电话了,所以,她是身体健康、心平气和地回到“鸽子笼”的。
见隔壁林月屋里还亮着灯,麦叶就过去看了一下,没见到林月,却见到房东正在将屋里林月的旧鞋子、纸盒子、塑料盆之类的东西往屋外扔。
房东也是农民,先前是养兔子的,兔圈租给麦叶她们,自己住到了镇上的新农村新楼里。麦叶问:“林月呢?”房东像兔子一样眨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被她男人带回河南去了,还欠一个多月电费没交呢。”房东说连夜收拾屋子是因为第二天有新房客要搬进来。
麦叶望着这个已经没有了活人温度的空间,她觉得林月不是走了,而是死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在夜风的推波助澜下,不断地被强化。
13
圣诞节之前,厂里的订单多了起来,晚上居然有了加班,最多的每个星期能加上两个晚班,即使再累,麦叶总觉得在厂里加晚班名正言顺,这跟扛水泥、卸黄沙,以及清洗海贝、带鱼、碗碟是不一样的。
麦叶希望自己晚班的时候能遇到老耿,老耿要是愿意下夜班用摩托车带她,她就不打算再拒绝了。夜色中每个人的面貌都是含糊不清的,再说平时麦叶从来不跟那些蠢蠢欲动的女工来往,所以也没几个女工关注过自己。女工们中把有一种女人叫作“石女”,不喜欢男人,不能生育,还不愿跟女人打交道,麦叶差不多就是“石女”,所以即使有人认出来她趁着夜色坐上了老耿的摩托车,也不会过度在意。
然而,老耿不仅在麦叶加夜班的时候没见到,连正常的白班也没见着。麦叶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她怕老耿再惹出什么事被抓了进去,或者这个人从此就失踪了。下浦村这一带经常有工友家里出大事突然辞职的,比如跟麦穗“闲扯”过的老郭,还有像林月那样露水鸳鸯东窗事发,工资不要就走人了,她不知道老耿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她想问仓库主管,下班时,到了仓库门口,站在主管面前,原先想好了的那句“老耿是我老乡,我欠他钱,找他还钱”。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主管是一位长相有些猥琐的中年人,他看麦叶东张西望的,就用手指着库房东边的一座烟灰色的屋子:“你是新来的吧?厕所在那边!”
找老耿变成了找厕所,麦叶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其实,给老耿打一个电话很简单,但打电话说什么呢?如果问“你到哪儿去了”“怎么没来上班”,为什么问这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麦叶晚上将手机抓在手里,一筹莫展。
于是,麦叶准备自己一个人到老耿住的地方去找他。一路上,麦叶的想象无边无际、混乱不堪。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她像一个小偷向着下浦南头16号的那条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这是一个即将被拆掉推平的村子,冬天的巷子里寥寥无几的路灯鬼火一样泛着黯淡的光,风一吹,灯光就碎了,路上偶尔有骑着自行车的人匆匆经过,留下的是一串冷风,一个馄饨挑子在巷口卖馄饨,见麦叶来了,卖馄饨的老头对麦叶说:“来碗馄饨暖暖身子,早点回家睡吧!日子不太平,听说前几天镇上又有打劫的出山了,好像都闹出了人命。”麦叶停下脚步,犹豫着,虽没来过这里,但她凭感觉觉得这儿离老耿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于是她问另一个在馄饨挑子边吃馄饨的陌生女工:“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个叫老耿的?”估计刚下夜班,陌生女工的吃相有些贪婪,一直没抬头,听到了老耿这个名字,立即警觉了起来:“好几天晚上都没见着人影了,天知道他又睡到哪个女人的床上去了。这么晚了,你找他干吗?女人要有自尊,哪有倒贴送上门的?他伤的女人太多了!”麦叶被这个陌生女工呛得牙齿酸疼,她没说话,也没买馄饨,转身回去了。确实,这么晚出门去找一个男人,哪怕故事编得跟作家一样,也没法获得一个纯洁的评价。
回到出租屋,麦叶感到全身发冷,她的心突突地乱跳着,她无法遏制自己对老耿的关注和想象。于是,麦叶再也顾不了许多,她拿出手机,拨打了老耿的电话。当按键轻快地跳跃时,麦叶才觉得自己谨慎得有些蠢,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她整整纠缠了两天,难怪麦穗说自己太不潇洒。
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因为要跑黑摩的,麦叶知道老耿二十四小时从不关机,所以麦叶一直不停地拨打着电话,到了后半夜三点多,麦叶的手指已经麻木,电话里却一直重复着同样绝望的回复。麦叶放下电话,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坏了!
第二天傍晚,麦叶刚下班,手机响了,她以为是老耿打来的,迅速掏出电话,一接听,是镇派出所。派出所上来劈空来了一句:“人已经抢救过来了,神志不太清楚,一问三不知,只记得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是他什么人?赶快过来!”
老耿是被打昏迷后送镇医院抢救的,三天后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医院就跟他要医疗费,总共两千一百块,而刚发了工资的老耿卡上只剩下一千七百块钱,还欠四百块钱,老耿在医院的催逼下,连自己是哪里人都记不起来,却一口报出了麦叶的号码。
麦叶心神不宁地赶到医院,见老耿头上缠着纱布,眼睛血肿,整个脑袋像一个破瓦罐,而老耿看到麦叶,丧失的记忆一下子全激活了。
三天前,老耿开黑摩的送客到镇子老街后面的一条人烟稀少且没有路灯的小路上,这时突然从路边的葡萄园里钻出两个人影,不说任何话,劈头一木棍,将行驶中的老耿劈昏在地,他几乎没做出任何反应,人就被撂倒了。后来是一个下夜班的三陪小姐报的警,老耿才被警察送到了医院,老耿说:“当晚跑摩的的三十二块钱,还有我身上的现金一百零六块钱。华为手机都不见了。”麦叶坐在老耿的床边,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给老耿倒水喝,老耿显然对喝水并没有多少热情,但麦叶不停倒给他,他就不停地喝着,一直喝到喘不上气来。
警察当着麦叶的面做着笔录,老耿刚说完案情,办案的两位警察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抢劫,暴力抢劫案!”那位终于看清了老耿面目的老警察曾办过老耿伤人的案子,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看你这身板,又进过少林武校,挨打的该是别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转到了自己头上。”老耿头上缠着绷带,尴尬地苦笑着:“暗箭难防。”做记录的小警察临走前问麦叶:“你是他什么人?”麦叶一下被问愣住了,脸上紧张得快要崩溃了,老耿很从容地替麦叶回答:“我们是老乡!”
麦叶替老耿补交了欠医院的四百块钱医疗费,又给老耿留下五十块钱买饭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老耿说:“就这么多了,我公公每个月吃药要八百多块,人都瘫在床上了。”老耿有几次想拉住麦叶的手,但他的手在伸出后,最后悬在半空,接着又收了回去。麦叶也不太会说话,她只是说:“你好好养伤,厂里工会知道了会来看你的。”工会上午已经来过了,没送钱,只送了几袋奶粉和两箱椰子汁,听说老耿是跑黑车受伤的,跟上次在夜来香见义勇为的性质不一样,厂里很不高兴,台湾老板已经发狠话:“以后谁在外面干私活出事,厂里一律不管。”
老耿后脑勺开裂已缝好了,脑震荡还要再观察几天,老耿吊了许多水,又喝了许多水,他有些憋不住了,要上厕所。镇医院条件是比较差的,几个病房只有一个护士,一直没有护士过来,老耿脸色几乎憋得发紫了,麦叶看老耿额头源源不断地冒着虚汗,就问他怎么了,老耿说没事。旁边病床上的那位不停哮喘的老头很有经验地对麦叶说:“你再不扶他上厕所,要炸泡了!”
麦叶连忙托住老耿的腰,这是第一次大面积接触老耿,她觉得老耿身体比水泥还沉,身上还有一股残余的血腥味,老耿很困难地坐了起来,蜗牛一样缓慢下床,他轻轻推开麦叶:“我自己来!”麦叶不说话,她手抓着老耿正在吊着的盐水瓶,走向病房里的简易卫生间。在卫生间的门口,麦叶举着盐水瓶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她很为难。那位老者说:“病人相当于婴儿,你跟他一起进去,有什么难为情的!”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麦穗和电子厂的几个女工进了门。她们一进门,没有震惊于老耿包裹着的头颅,而是震惊于麦叶在厕所门口举着吊瓶。她们哑口无言,六神无主。护士来了,护士将老耿扶进了卫生间。
麦叶站在麦穗和几个女工面前,脸色刷白。麦叶想解释,但越解释越糊涂:“是派出所叫我来的!”麦穗和几个女工更加不可思议了,那个叫刘莉莉的女工说:“真是奇了怪了,老耿被抢劫打伤,通知麦叶。难不成是麦叶抢的!”麦穗从看到麦叶手举吊瓶的姿势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老耿出院后的一天早上,麦叶花钱给自己和麦穗一人买了一根油条和一块烧饼,上班路上,她们边走边吃,麦穗吃着烧饼油条,悄悄地对麦叶说:“老耿,不错的,真男人!姐为你高兴!”麦叶鼻子酸酸的,她想解释,但所有的解释都是一种掩耳盗铃的借口。
后来,麦叶在食堂遇见了出院了的老耿,老耿对她说:“谢谢你,麦叶!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冬天已经正式来临了,海边的下浦村是一种潮湿的阴冷,在这样的天气里,麦叶被寒冷的空气反复启发和暗示,她隐隐地觉得,老耿被抢劫有些蹊跷,两个人抢走了他身上的一百多块钱和一部手机,但他身上有身份证和银行卡,却没要,那是可以直接去银行变现的,而一上来就用木棍直接奔头部去,显然第一目标不是逼停摩托车,而是要将人废掉。
麦叶想把这些疑惑告诉老耿,但上班没机会说,下班老耿不来,自己也不去。不来是自尊,不去是自重。下浦村很稀缺这种德行,所以,做起来和看起来就有些节外生枝的别扭。
14
年底了,集聚几十家外贸加工厂的下浦村一带天下大乱,每天都有打工男女们扛着大包小包你追我赶地回老家过年,他们大多一两年没回去过年了,有的甚至三四年都没回过老家了,不是不想回去,而是路途太远,车费、食宿费、过节买东西花费掏出三五个月薪水都不够。花钱不算,车票还难买,一路逃难一样地回到家,跟家人热乎不了几天,又要往回赶,打工人的感情是粗糙的,他们对过年回家最大的定义就是回去睡老婆、搂丈夫,其次才是看望老人和小孩。
麦叶去年就没回去,离家快两年了,桂生和女儿小慧的面相都有些模糊了,虽然塑料钱夹里有一张全家三口的照片,有时麦叶也拿出来看看,可照片中连自己都变得很陌生了,小慧和桂生像是外国的亲戚。小慧一两个月会跟她通一个电话,电话里小慧跟她说话,如同对着动画片说话,天真幼稚而且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依赖,妈妈在她那里只是一个符号,甚至连记忆都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小慧才三岁,她都认不清自己,当然也很难认得清所谓的妈妈。
那天老耿在工厂门口还麦叶住院的四百多块钱,说自己不回家过年了,他笼统地说了一句:“今年不走财运,路费没了,过年跑摩的生意好,一个节能多挣一两千块钱。你回去过年?”麦叶没正面搭腔,只是说:“你还我钱,真太不好意思,该我还你的才是。”麦叶不要,老耿将钱塞到麦叶棉袄口袋里,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跑了。日子已进入腊月了,麦叶一次都没提过回家过年的事,麦穗有些急了。
麦穗找到麦叶:“我们家刘大山电话里说,桂生最近老是喝酒,酒一喝多了就打小慧,小慧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个大男人,扛了两年了,撑不住了,拿孩子出气。你怎么从来不跟我商量哪一天走?”麦叶吞吞吐吐地说:“姐,我是想,回去后,就不来了。我不想出门打工了。”麦穗意味深长地望着麦叶:“你舍得?”麦叶认真地说:“姐,我说的是真的,过了年我就不来了。厂里的效益也不好。”麦穗拉着麦叶的胳膊说:“走,先跟我去一趟县城,买些年货带回去。回不回去过年由我说了算,过了年还来不来我说了不算。”
麦叶和麦穗在城里买了一大堆衣服、鞋子、袜子,还有香烟和糖果之类的年货,其实这些东西在老家县城都能买到,但在这里买了再背回去,就显得很贵重、很有面子。麦穗说:“外面的月亮总是比家里的圆。”
麦苗已经不在镇上的足浴城当技师了,她到县城开了一个网店,专门在网上卖女人的内衣、内裤、化妆品之类的。麦叶和麦穗扛着一大蛇皮袋年货,七转八绕转了好几条街,才在一个居民楼里找到麦苗的网店,一套装修过的三室一厅单元房,就是麦苗的店铺和宿舍。麦叶她们进门,麦苗正在网上发货,她头也不抬地对两位姐姐说:“屋里乱,你们自己倒一口水喝,饮水机就在门边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麦穗和麦叶没喝水,她们穿过堆满了纸箱的客厅走进了一个摆着双人大床的房间,她们想找个地方歇会儿。房间比客厅更加凌乱,牛奶盒子、饼干桶、手机充电器,随处乱扔,墙上的大屏幕液晶电视机倒是很招摇,只是家具有些庸俗,白里透着黄,黄里透着脏。让麦叶更为震惊的是,床头居然有一幅王瘸子的艺术照,穿上西装领带后的王瘸子神情自负,头发涤亮,闻不到他满嘴的蒜味,更看不出有一条腿已经短了十好几厘米,双人大床前的一双男士棉拖鞋,还有床头柜上一个堆满了烟头的烟缸已经无声地说明了一切。麦叶突然想哭,她拉着麦穗的手说:“姐,我们走!回家我要告诉来宝叔!”麦穗攥紧微微颤抖的麦叶胳膊:“回去一个字不能说,知道吗?我们在外打工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懂吗?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说的!”麦叶若有所思,她抹了一把快要溢出来的泪水,点了点头。麦穗将床前的那双放反了的女式绣花拖鞋理顺、放正,她望着麦叶,也有些伤感地说:“出门打工,过的就不是人的日子,不偷不抢,拿自己的青春换一些柴米油盐,算不得遭天杀的!”
十九岁的麦苗忙完了活,进房间后不停地道歉:“真对不起,网店就我一个人,实在太忙了!”她说不回去过年了,她托麦穗带八百块钱回去给她爸:“就说店里走不开,明年保证回家过年!”麦穗接过钱说:“可以理解,过年生意总要好些。”麦叶一直就不说话,脸上有些麻木。听说麦叶和麦穗不愿在这吃饭,麦苗就给每个姐姐送了一支护肤霜、一瓶润肤露。麦苗似乎看出了一些异样的苗头,就对麦穗和麦叶说:“网店的钱全都是王老板出的,好几万呢。你们不愿跟王老板吃饭,也没关系,我能想通。其实,王老板人不错!”一直没说话的麦叶见麦苗一口一口的王老板,终于忍不住呛了麦苗一句:“是王瘸子!”
虽然厂里订单大幅减少,过年时,台湾老板还是给每个员工发了五百块钱红包。这笔意外之财几乎将麦叶在县城买的年货全都实报实销了,火车票是厂里统一买的。腊月二十四,也就是临行前一天的晚上,麦叶想对老耿说:“过了年,我就不来了。”但又觉得不妥当,不来就不来,告诉他是什么意思呢?麦叶很希望老耿这个晚上能给自己打一个电话。今年在下浦村这段日子,她觉得很难熬,很难受,也很对不住老耿。后半夜的时候,麦叶几次拿起了手机,翻出了“橘黄头盔”,但她还是没敢按键。村巷里的风声很紧,有哨子一样的尖啸声,下浦村的最后一个夜晚很快就要过去了。麦叶在做出最后一个决定后,脸上滚烫,像是着了火一样。她拿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往床单上扔,如果是正面,她立即就去老耿住的地方辞行;如果是硬币反面,她就再也不给老耿打电话了。
麦叶扔出硬币,像扔出去一颗炸弹,她是在爆炸中死里逃生,还是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一切听天由命了。
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不规则的弧线,落在带条纹的床单上,麦叶忐忑不安地捡起来,她闭着眼不敢看,憋了五秒钟,睁开眼,傻了:反面。
麦叶将电话扔在床头柜上,人像一口袋被水泡过的面粉,稀松涣散地倒在床上,床上是一堆碎砖烂瓦。
麦叶的火车夜里十二点零八分开,第二天晚上仍有一半是属于下浦村的。晚上付清了水电费、房租,麦叶连电饭锅都收拾好了,准备一同带走,打好包后,才晚上八点多一点,她知道这是自己待在下浦村最后几个小时了。麦叶这一次几乎想都不想地就拨打了老耿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她对电话里的老耿说:“我晚上十二点零八分的火车,明年我也不来了,你马上过来,骑摩托车送我走吧!到洋浦火车站十五分钟就够了!”麦叶没想到有些看起来很难说出口的话,但只要你有勇气说出来,也就是几个汉语拼音的音节,没什么大不了的。
麦叶说完这一通几乎大半年都不敢说的话,身上像是卸下了一卡车水泥一样轻松。这是麦叶第一次主动打电话让老耿过来,过来送行相当于接头暗号,他们谁都知道电话后面是什么意思。可电话里的老耿却有些沮丧地说:“我的摩托车被城管没收了,他们说我跑黑车,还说要罚我款,我正在城管这里接受处理呢。”
麦叶的心一下凉透了,她说:“你跟他们说说,你是电子厂上班的工人,不是专门跑黑车的!”
老耿在电话里说:“我说了,他们不睬我。摩托我不要了,我马上到你那里去!”
麦叶面对着话筒,像是面对着绝望的深渊:“不用了,你处理摩托车的事吧,我自己走,马上就走!”说着掐断了电话,像是掐断了自己的喉咙,麦叶的眼里终于流出了两行伤心的泪水。
麦叶走的那天晚上,下浦村的夜露中开始结冰,等到火车开走后,天空好像也冻住了,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动不动,那时候,老耿正从城管所往下浦村一路奔跑,他的摩托车已经被没收了!
15
绿皮火车在冰冷的空气中开了一天两夜,到了大西南一个偏僻的小站,麦叶她们接着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又倒了四个小时的农用车,终于回到大山深处的河谷地带,这时天已黑透了,时间已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村里一趟车回来的有六个女人,她们在不同的工厂,也有不同的故事。麦穗和麦叶分手各自回家前,麦穗还对麦叶强调说:“我们在厂里打工,下了班接着出去打零工,其他什么都没做,听到了没有?”麦叶在黑暗中点点头。
回到家的麦叶非常兴奋,见到桂生和小慧,像是死而复生。桂生不停地憨笑着,一晚上嘴始终合不拢。小慧吃着麦叶带回来的饼干和糖果,屋内屋外四处乱蹿。公公瘫在床上,穿起麦叶买回来的新棉袄,嘴角流出了幸福的口水。他执意要起床陪麦叶吃晚饭,麦叶说不用了。桂生为迎接麦叶杀了一只鸡,蒸了一碗咸肉。麦叶很孝顺地盛了一碗饭又夹了几块鸡肉和咸肉送到床头,麦叶看到公公接过碗,嘴角不停地抽搐着,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嫁到我们家,你受苦了!”
一切是那么熟悉,桂生的憨厚中还夹带着粗鲁,小慧简单得就像一个新买的碗,一览无余。空气中有油烟和灶火焦煳的气息,这是麦叶熟悉又倍感亲切的气息。晚上睡觉关上房门,麦叶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这里才是自己踏实的生活。
桂生一晚上非常野蛮,他憋了两年的欲望要在一个晚上兑付,所以人就变得异常贪婪和暴力。他一次又一次地进入麦叶,用手掐麦叶的乳房和耳朵。而麦叶比桂生更加失态,她在和桂生疯狂地交合中,突然抬起手,猛地一巴掌抽在桂生的脸上。这是麦叶用憋了两年的力气扇出去的,桂生鼻子里、嘴里流出了鲜血。而桂生浑然不觉,鲜血滴落到麦叶的乳房上和肚子上。而麦叶像冬眠刚刚苏醒的蛇一样紧箍着桂生的脖子,两人搂抱在一起时而笑,时而哭,身上满是汗水、泪水,还有血水。折腾了一夜,他们只睡了一小会。鸡叫的时候,桂生又翻到了麦叶的身上,像是饿了连年的叫花子,又加了一顿餐。
麦叶在风停雨歇后,吊着汗湿了的桂生问:“你说,我们是不是畜生?”桂生回答得非常干脆:“我们本来就是畜生!”
过年的气氛好极了,乡邻亲戚们走东家,窜西家,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抓起筷子就夹菜,端起杯子就喝酒,乡下虽不富裕,但过年了,杀猪宰羊,炖鸡烧鸭,整天吃得满嘴流油是有保证的。小慧以她五岁的智慧对麦叶发出感慨:“妈妈,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麦叶和桂生都笑了。
“乐极生悲”这个词好像就是为桂生准备的。年初三晚上,按顺序轮流,来宝叔请了几个乡邻来家里喝年酒,桂生和刘大山这两个打工家属也被邀来了,一桌八个男人很快喝掉了一箱白酒,等到刘大山和桂生舌头发硬的时候,桌上已撬掉了五斤白酒,酒一喝多了,话匣子就刹不住了。来宝叔说麦苗带回了八百块钱,女儿有本事了,能挣钱了,喝酒喝得痛快。刘大山搂着来宝叔的肩膀说:“叔呀,你喝得痛快,麦苗喝得痛苦呀!这么好的一个黄花闺女,亏了!”没人听出刘大山说的是什么意思,别人甚至连搭腔的兴趣都没有。来宝叔的酒早已过量,他文不对题说:“麦苗过了年才二十岁,有什么亏的!有什么痛苦的!”
刘大山要酒喝就说明已经喝多了,他要跟桂生再炸一杯,已经不胜酒力的桂生不答应,刘大山一摔酒杯,玻璃酒杯在地上碎了,他手指着桂生:“你算个毬,看不起我,我们家麦穗是没你老婆年轻漂亮,但我老婆在外打工不偷人,不跟野男人上床!”桂生一下子酒醒了,上来一把抓住刘大山的棉袄领子:“刘大山,你给我说清楚,我老婆偷谁了?跟哪个野男人上床了?”桂生摔碎了手里的一只碗,刘大山酒喝多了,嘴里胡言乱语:“跟哪个野男人,问你老婆不就知道了?我又不是你老婆。”
“你胡说!”桂生冲上来要打刘大山。场面已经失控,没喝多的人们纷纷上来拉开两人。桂生还没动手,刘大山已经躺倒在地上。地上满是鸡鸭的骨头,还有酒瓶盖子、香烟头之类的。屋内乌烟瘴气,屋外还有零星的鞭炮在山谷里远远近近地爆响。这响声提示人们,过年还在继续。
但麦叶家过年从初三这天晚上起,提前结束了。
桂生踉踉跄跄回到家,小慧在另一间屋里已经睡着了,瘫痪的父亲在厢房里拼命地咳嗽着,喉咙里像是被鱼刺卡住了似的。只有麦叶在等桂生,她知道桂生喝了酒后总是要她,所以她铺好了床上的花被子,还换了一条新枕巾,怕桂生出汗太多,她还泡了一杯山茶放在床前的奁桌上。
麦叶看桂生满脸通红,眼睛也是血红的,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问他:“是不是先喝点水?”麦叶端起泡好的茶迎了上来。
桂生不说话,满脸酒气的脑袋逼近麦叶的脸上,他一字一顿地喷着酒气对麦叶命令道:“跪下!”
麦叶很诧异地望着桂生:“你喝多了!”
桂生用食指顶着麦叶的鼻子:“老子没喝多,你给我跪下!”
麦叶隐隐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但她还是理不出头绪,就很迷茫地望着桂生:“你这是怎么了?”
桂生上来就对着麦叶的腿弯处准确无误地猛跺一脚:“跪下!”被踹了一脚的麦叶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桂生显然不满足于麦叶跪下的姿势,于是又冲上来薅住麦叶的头发,对着麦叶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二十几个来回,直到他手指发麻了,才停下来。
麦叶嘴里、鼻孔、耳朵全都出了血,眼睛也充了血,差不多就是通常所说的七窍流血。麦叶捂着体无完肤的血肉之躯,伤心地大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桂生坐在床沿上,一只脚踩在麦叶的身上,然后点燃一支烟,将烟雾喷到麦叶血肉模糊的脸上,像是电影中军统特务审讯地下党的画面:“从实招来,野男人是谁?姓名?电话号码?什么时候开始偷情的?”
麦叶终于明白了桂生拳脚的内涵了,但她确信桂生能够掌握和了解的都是似是而非的想象和推理,不可能有什么铁板钉钉的事实,所以,麦叶一口咬定:“没有,我只打工,什么也没做!”
桂生见麦叶一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于是开始用刑。他翻出了捆麦子的麻绳,再洒水打湿,然后用绳子将麦叶捆好吊到了屋梁上,麦叶像一只弯曲的虾被悬挂到屋梁上。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和肉都正在加速撕裂,那种千刀万剐的疼痛让麦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惨叫。厢房里瘫痪在床的父亲被正屋里撕心裂肺的叫声惊醒,他下不了床,于是高声地喊着:“桂生,你发哪门子疯呀!”桂生走过来,冷冷地告诉父亲:“你听错了,是电视剧里审问犯人的声音。”
天亮时分,麦叶终于全部招供了。
男人叫老耿,全名耿田,是大西南这一片的大老乡,帮着自己打抱不平,被拘留,挨罚款,他帮自己完全是为老乡而两肋插刀,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麦叶声音很困难地维护着老耿的形象,她说老耿就像活雷锋一样,自己几次想替他承担一些罚款,可老耿一分都不要。桂生本来已经冷静了下来,听到麦叶一说细节,上来又给麦叶几巴掌,刚从屋梁上放下来的麦叶一下子瘫倒在地。桂生吐掉嘴里的烟头,继续薅住麦叶凌乱不堪的头发:“他不想要你钱,是想要你人!”桂生命令麦叶把手机交出来,他要审查麦叶和老耿的联系信息,麦叶乖乖地掏出手机,翻出了“橘黄头盔”,桂生眼睛里冒着火,嘴里当然也不可能干净,“橘黄头盔,你们他妈的还对暗号!”麦叶说当初不知道他名字。当桂生翻到信息中,老耿对麦叶说“吃饭最好放在晚上”,麦叶回信息说“晚上就在我屋里”,桂生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已经不用解释了,他妈约好了国庆节偷情,还美其名曰吃饭,吃饭在屋里,还是晚上。桂生这次没打麦叶,而是猛扇自己耳光,一口气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你这个臭婊子,老子在家,既当爹,又当妈,你在外面给老子戴绿帽子!妈,我好冤呀!”桂生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他向已死去多年的母亲喊冤。
麦叶觉得自己已经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她拉起桂生,冷静地说:“桂生,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是还不相信,我天一亮就到河谷里去跳崖,我不死在家里,好吗?”
桂生突然站起来,抱住麦叶号啕大哭起来:“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小慧才五岁,不能没妈。对不起!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麦叶一句话没说,夫妻俩抱头大哭,太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哭声中升起,阳光铺满了山区里的河谷地带,也铺到了桂生家沉默的屋顶上。
第二天,桂生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桂生再也没提过昨晚的事,一切归于风平浪静。桂生和麦叶一起去麦叶家里拜年,年初六桂生还提议带着女儿到县城照了一张全家福。麦叶心里一直很虚,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她总是反复地对桂生说:“年后反正我也不去了,种几亩地,养一圈猪。房子也能翻盖。”
本来已经说好了麦叶不再出门了,可年初七夜里,桂生父亲呼吸突然急促而混乱,好几次气都喘不上来了。桂生和麦叶连夜借拖拉机将父亲送到县医院抢救,医生说老人瘫痪后风湿侵犯心肺,导致呼吸障碍,人是抢救过来了,可医疗费花掉了六千多,家里钱花光了,还借了两千多块钱。
桂生对麦叶说:“家里这个样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一进医院,钱就是纸了。你还得出去打工,家里我来照顾。”
麦叶说:“我说过了,我再也不出去打工了。”
桂生见麦叶手抚摸着颈脖处的伤口,软下口气:“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麦叶本想说,出门打工我可担当不起偷人养汉的罪名,但桂生自初三那天晚上酒喝多了发飙以后,一个字也没提过,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和荒谬了,麦叶要是再提出来无疑是把好了的伤疤又用刀子捅破。所以,麦叶就没说了。
年初十,麦叶还是和麦穗一道出门的。麦穗见麦叶颈部有伤,就问麦叶:“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太疯了?在床上做好事还把颈脖子抓伤。”
麦叶不说话,目光死死地咬住麦穗,麦穗发觉麦叶的目光像刀子,她无中生有地搓着自己空虚的双手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16
下浦村的海风依旧,扑面而来的不是风,而是盐霜和湿漉漉的水气。
麦叶的房子已经退掉了,麦穗要麦叶临时跟她一起住几天,麦叶没答应,她一下车就去村巷里找中介,不到半个小时,就租下了距离老耿出租屋只隔一条巷子的一间平房,是原先一间牛栏改造的,房子大些,还有一个脸盆大的窗子,只是每月房租比原先多了十块钱。麦穗是陪着麦叶一起去找房子的,见租下的房子离老耿很近,麦穗什么话也没说,分手的时候,只是说:“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年下了班后,我们在村巷里摆地摊,听说最多一晚上能挣五六十呢。”麦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说:“我被桂生打伤了,不想出门。”麦穗惊得脸色刷白,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会呢?”
上班的日子按部就班,上班的时间如同死亡的时间,尤其是在生产线上,每天只重复一个动作,插件或连线,下班后,手指和内心一起麻木不仁,装配线上干上几年,不是变成傻子,就是变成疯子,这话是老耿说的,可上班第一天,麦叶却没看到老耿。
大年初一,麦叶收到了好几个生产线上姐妹发来的拜年短信,但老耿没发一个字过来,好几次手机短信提醒声一响,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但老耿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当然,她也不会给老耿发短信的。他们已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了,所以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的内心。初三晚上桂生发飙要看手机,麦叶当时很庆幸老耿过年没信息过来,可国庆节相约吃饭的信息没删,而那几条信息比拜年信息更加可怕。
没见着老耿,麦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她觉得也许老耿摩托车被没收后,回老家过年去了,可他哪有钱做路费呢?大半年都是过着倒霉的日子。桂生下手太重,麦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冤,可老耿比自己更冤。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应该见一下老耿,巷子早已空了。深夜,麦叶终于给老耿拨了电话,电话里的回复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此后一连三四天,老耿还是没见到。其实,麦穗早已知道了真相,但她没告诉麦叶,麦叶也没去问她,姐妹俩年后在厂里几乎已没有什么来往了。上班后的第五天,麦叶终于忍不住在午饭后休息的半个小时里,跑去找到了库房主管,库房主管正眯着眼晒太阳。当麦叶问起老耿时,库房主管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声音很冷漠地告诉麦叶:“老耿年前就辞职了,听说到舟山那边的一个岛上打鱼去了。”麦叶问:“老耿为什么辞职?”库房主管睁开眼,盯住麦叶:“我哪知道?这个人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除了你们女人喜欢,你可知道他在这里惹了多少事?”
此后的日子里,麦叶再也没向人打听过老耿,她也想把这个男人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可那个仗义行侠、敢作敢当的男人像是病毒一样,时常在她的头脑里和梦里出现,而且总是对她说,“有什么需要的,直接给我打电话”,可电话已打不通了。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春天来临,枯树发芽,阳光和空气越来越暖和了,麦叶在阳光的温暖下。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今年厂里订单似乎更少了,下班提前到了下午四点。四点过后,麦叶去镇上医院当晚班护工,每天为病人端屎端尿到夜里十一点,一晚上的报酬是四十块钱,还提供一顿免费晚饭。每次走过老耿被抢救住过的病房时,她好像都能看到老耿头上缠着绷带,张着嘴,等待着麦叶给他喂水,老耿干裂的嘴唇和受伤的表情是那么可怜。
麦叶跟桂生没有什么联系,桂生不给麦叶打电话,麦叶也不给他打电话,她只是不停地往家里寄钱,每月工资加上打零工的钱分两次寄回家。
三月上旬的时候,两个警察在车间里将麦叶叫了出来,他们神情严峻地对麦叶说:“老耿死了,案件与你有关,你必须配合调查!”
老耿在舟山群岛打鱼,那天凌晨上岸送鱼到交易批发市场,他在出市场的街口被一辆急速而过的摩托车撞倒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死了。
麦叶愣在那里,像是听天书一样茫然,而给她致命一击的消息是,撞死老耿的人是麦叶的丈夫桂生。
后来麦叶是从警方那里了解到事情全部真相的。
麦叶在外打工偷人的消息实际上从年初三那天晚上起就在村里传开了,经过春节假期的全面发酵,全乡都知道了,这成了春节期间全乡酒桌上的另一道“下酒菜”。桂生本来不打算深究麦叶,可桂生的父亲在听到一个上门探视的远房亲戚说了这事后,当场就晕了过去。老人受不了这有辱门风的事,抢救过来后,从此就不再说话;半个月后,撒手人寰。桂生知道父亲是被麦叶气死的,所以,老人下葬桂生都没通知麦叶回来奔丧。也就是说,直到案发,麦叶都不知道公公已经去世了。
桂生曾经打过老耿的电话,停机了。但麦叶交代过老耿的老家是离这里六百多公里外牧牛山里的桃溪乡。桂生埋了父亲,日夜兼程赶到老耿老家,弄到了老耿现在的打工地点、电话号码和打鱼的照片。桂生说他是以前老耿的打工同事,分开后一直很想他。老耿老婆见来人这么有情有义就很感动,不但给齐了老耿各种信息,中午还留桂生吃了顿午饭,饭桌上还特地上了一盘咸肉炒鸡蛋。
桂生潜伏到舟山渔场一个星期后,摸清了老耿的行踪。为了不留下把柄,他在一个管理不善的住宅小区偷了一辆摩托车,并于一个暗无天日的凌晨将老耿撞死。老耿死的时候,他从渔船上送上岸的鱼基本上都还活着。
在天网工程的笼罩下,桂生很快就在监控的揭发下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了。
麦叶辞职回到了老家,家里已经全空了,只剩下麦叶和小慧孤儿寡母。桂生的案子很快就要起诉,麦叶请了律师,律师说应该是死刑,我们争取判个死缓,毕竟那个老耿也有过错。麦叶异常固执地告诉律师:“老耿没有错!”
麦叶去看守所想见一下桂生,桂生收下了麦叶带来的衣服和鞋袜,但不愿见麦叶。麦叶回到村里,村里没一个人理睬她,他们见到麦叶都绕着走。麦叶知道,在这个村子里,她已经待不下去了。
麦叶从家里找到了捆麦子的绳子,准备上吊,一死了之,简单而实惠。可绳子扣到屋梁上后,小慧抱着麦叶的腿说:“妈妈,我怕!”麦叶觉得自己走了后,女儿怎么办呢?于是她对女儿说:“我们在屋梁上用绳子扣上,做一个秋千,好不好?”小慧喜笑颜开地说:“好!”麦叶搂着女儿,泪水夺眶而出,但她不能哭出声来。
河谷地带的麦子正在拔节,绿色的麦野沿着河谷两岸密不透风地向前铺陈。麦叶搀着小慧的手,走在麦地的空隙里,她们正在离开这座村庄,她们的头顶上是成群结队的燕子在阳光下飞舞,这是燕子的季节。
清明节那天早晨,六百里外的牧牛山桃溪村村口,麦叶牵着小慧的手,问一个牧牛归来的汉子:“请问,老耿的坟在哪里?”
清明一个月后,桂生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麦叶应麦苗邀请,带着小慧到麦苗的网店打工去了。又一年后,麦穗突然辞职,到普陀山出家了,至于原因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2016年3月30日完稿于老家乡下兵马庄
2016年5月15日改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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