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倒了一杯水递给丈母娘,丈母娘接过温暾水,放到开裂的小桌上,没喝。她以卖水果讨价还价的方式对郑凡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女儿有工作,穿衣吃饭自己挣,但城市里房子得你买,你是男人,不能让我家女儿住这么个垃圾站一样的屋里,我家女儿学历没你高,可好歹也是中专毕业,人长得模样在这呢,嫁个有房有车的,不费吹灰之力。”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是,是,韦丽嫁给我吃亏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认自己不配。丈母娘说:“知道就好。我这次来,代价也不小,每天少挣二三十,来回还得花八十多块钱车费。我想问问小郑,你打算让我家女儿在这垃圾站里住几年呢,还是住几十年?”郑凡只说了两个字:“三年!”
韦丽对两个人复杂的表情和内心感受无动于衷,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这种卖水果的对话方式,她以毫无设计的插入使母亲与郑凡说话的严肃性土崩瓦解:“我喜欢租房子住,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年底我打算跟郑凡去阿富汗转转。”母亲愣愣地看着女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晚上,郑凡花了八十多块钱,在城中村小饭店里很奢侈地摆了一桌,还请来了舒怀和悦悦一起陪韦丽母亲吃饭,饭桌上听说舒怀和悦悦都买上房子了,韦丽母亲旁敲侧击地暗示郑凡:“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舒怀和悦悦离开后,韦丽对母亲说:“他们连证都没拿,就住在一起,这根本就不像过日子的样子!”
吃完饭郑凡将韦丽母亲安排到了二十八块钱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间里有两个不保温的热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个频道的电视机,吃饱喝足的丈母娘触景生情,在房间里拉着郑凡的手突然哭了起来:“小郑呀,不是我刻薄,实在没办法呀!小丽他爸是个窝囊废,你知道我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少受点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吗?”郑凡说:“我理解,您先歇着,我得去上辅导课了!”
郑凡蹬着二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在巷子里,韦丽母亲问道:“小舒他爸开鞭炮厂给儿子买房子,小郑他爸开没开厂子?”
这是一个有风的中午,赵恒拍着郑凡的肩,相当激动,他有点不厚道地恭维着郑凡:“说老实话,我公司里几个小弟兄,给你拎草鞋都不配,拿不下来,所以得请你这个大手笔出山。”
郑凡是来签传记合同的,两万块钱意味着年底的时候他离自己的房子又近了一步,这种诱惑使他无法拒绝一个改邪归正的企业家走进他的稿纸,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郑凡来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无数个相同的个案来证明这次写作并非“见利忘义”,心理上的问题解决后,签合同的心情就异常迫切:“赵总,签了合同再吃饭!”
赵恒说:“这是一个三方合同,企业家钱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签。人已经在路上了,算上堵车的话,一个半小时足够了。我们到凯旋酒楼去等!”
凯旋酒楼的包厢里有一种经年不息的酒味,在掺杂了香水的味道后,里面压抑着浑浊而难堪的气息。赵恒说这个酒楼最大的问题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郑凡说密封的空间里适合密谋。只是这场密谋还没开始的时候,出岔子了。
郑凡和赵恒边喝茶,边等传主,郑凡问:“老是纠缠人家曾经是强奸犯,马上都见面了,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赵恒说:“南海浪涛老板,龙飞。”
郑凡脑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灯光有些晕眩,郑凡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赵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恒惊讶得张着嘴,一时难以合上:“你开什么玩笑!人都进洞房了,还想悔婚,三皇五帝到如今,没人这么干过!”
郑凡只得将底牌亮出:“这个人我认识,我给他儿子带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强奸犯弃恶从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涛还有俄罗斯小姐,还说要请我去潇洒潇洒。鲜廉寡耻,斯文扫地。早知道是龙飞,给我两千万,我也不干。”
赵恒很奇怪地看着郑凡:“你不会是从外星球来的吧?让你写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服务社会、贡献税收的传奇人生,不是让你写南海浪涛里藏了多少俄罗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帮他儿子辅导功课吗?这又怎么解释?”
郑凡说:“我要把他儿子辅导成与他老子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时赵恒的手机响了,龙飞说他已经到楼下了,赵恒说:“郑兄,你不能涮我!”
龙飞跟郑凡在包厢门口见面的一刹那,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吃惊,龙飞握着郑凡的手:“能把我儿子辅导得进步飞快,传记一定会写得辉煌灿烂。”
郑凡握着龙飞强硬的手,说道:“龙总过奖了,我只是候选人之一,赵总约我来谈了一会,他觉得我不合适,我当老师还行,写传记才华不够。我想把小定辅导上高中。”
龙飞有些困惑地看着两人,走投无路的赵恒急中生智:“龙总,我跟郑兄交换了一下意见,他觉得您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企业家,写不好,既对不起传主,也对不起历史,他手里的活太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我打算请一个作家来给你做传。”
龙飞头脑有些简单,竟然很爽快地说:“也行,你集中精力把我儿子辅导上高中,我老婆讲的奖金是算数的。”
酒桌上的气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红,三个人掀了个底朝天,这个瞒天过海的悔约被酒精掩盖得天衣无缝,赵恒说龙飞未来五年内定会成为K城服务业龙头老大,龙飞毫不谦虚地说:“你去调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难道现在的K城还会有第二个老大!”酒喝多了的郑凡端起酒杯对龙飞说:“龙总,钱再多,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见利忘义也不能算老大,对不对?”
龙飞跟郑凡碰了一下酒杯:“对,对,对,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水平就是高。”
喝完酒分手前,龙飞跟赵恒一起去厕所方便,龙飞问赵恒:“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报价,你怎么给我找个预备队员来,什么意思嘛!”
同样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赵恒硬着舌头搂着龙飞的肩说:“他说你的南海浴场有俄罗斯小姐。”
龙飞横着眼盯着赵恒:“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赵恒打着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够。”
后来,龙飞的传记由赵恒请了一个三流作家主笔,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场体验了龙飞飞黄腾达和飞扬跋扈的全部历史,他用极不公正的文笔为龙飞写了一本十二万字的传记,赵恒为此付了三万块钱稿酬。一次,赵恒心理极不平衡地对郑凡说:“你少挣了两万,我多花了一万。两败俱伤。”
郑凡看看窗外的阳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紫灰色,好像是沙尘暴来了。
10
艺研所头发很少的所长已经提醒过郑凡好几次了,市里正在抓效能建设,效能督察组最近经常拎着摄像机到市直各单位暗访,遇到办公室玩电脑游戏、上网炒股、嗑瓜子、聊天和无故不来上班的,逮到最轻的是通报批评和做检查,重则行政记过处分、降职、撤职、待岗:“做和尚就得撞钟,这段日子,每天上午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来,外边的活暂时放一放,等这阵风过去了再说。”
郑凡的研究课题已经获得通过,书稿提纲还得到了所长的高度评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郑凡在市里狠抓机关效能建设的时候就能享受特殊化。所长跟郑凡谈后的一个多月里,郑凡每天一大早跟韦丽一起出门上班,早上七点半就到办公室了,扫地打水抹桌子,同事们说郑凡都可以评全市劳模了。
问题出在郑凡在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接了一个修家谱的活。K城少林武校校长曹诚在培养了成千上万的武术运动员、健身教练、保安、江湖打手后,身家过亿,于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谱,修谱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后人,“一千两百块,怎么样?这个活一般人做不了,蒋介石的家谱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长的家谱非你郑凡莫属。”被戴了高帽的郑凡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曹校长在看了郑凡做的“东临碣石,魏武挥鞭,纵横经纬,天下一统”的序言后,嘴上一圈胡子兴奋得乱颤一气,他当即拉着郑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寻根,并要补充材料以证明他是曹孟德的第七十六代孙,郑凡从曹诚校长那里看到了一份民国年间流传下来手抄的“曹氏宗谱略考”,里面提及曹氏东晋时由山东迁徙到K城,与安徽亳州曹操并无确凿联系,曹校长对郑凡说,安徽、河南、山东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后代,五百年前是一家算什么,我们两千年前就是一家了。郑凡想,宗族修谱如同房屋修葺,只能越修越好,所以就跟着上路了,本来说好了,星期天下午赶回来的,谁知星期天晚上车坏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折腾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车赶回来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了,他匆匆上楼的时候,跟市效能督察组拎着摄像机的人迎面相撞。
路上车坏了,耽误了行程的郑凡一早给所长打电话请假,所长手机坏了,所以这次出事是在劫难逃,艺研所和郑凡被全市通报批评,郑凡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而且在艺研所效能建设学习会上进行了公开宣读。会后所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并递给他一支劣质香烟:“市效能办第二个处理决定是没法执行了,扣除第四季度奖金,我们所从来就没奖金。”土头灰脸的郑凡被劣质烟呛得半死,他涨红着脸说:“所长,真对不起,我给所里抹黑了!”
做过检查的郑凡变得胆小了,每天上午寸步不离办公室,《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需要补充资料,本来上午完全可以去两站路远的市图书馆跑一趟,可郑凡怕一出门督察组又上门了,他像憋尿一样忍住了,这是一种很难受的忍。直到元旦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督察组再也没来过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职干私活了,郑凡却把兼职的活都留在晚上和双休日来做,同事们都说郑凡的表现比许多党员都要好。
空荡荡的楼道里,所长和郑凡在上厕所的时候时常不期而遇。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所长和郑凡边撒尿边说着知心话,所长说:“我想发展你入党,所里都快三年了都没发展新党员。”郑凡放水冲净小便池:“谢谢所长关心,我离党员的标准相距太远了,我不配。所长,这段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活得很龌龊,很下贱,有时候半夜里惊醒,发现缩在被窝里的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所长拍了拍郑凡冻得有些僵硬的肩:“也难怪,现在的文化传播公司,基本上都不传播文化。”
韦丽一直不知道郑凡被市直机关通报批评和在单位做过公开检查,她是第二年春天在一个烤红薯的吊炉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下班后韦丽肚子有点饿,就买了一个烤红薯,路边烤红薯的老汉顺手抓起一张废纸包起红薯递了过来,刚出炉的红薯太烫,手掌辗转红薯的过程中韦丽看到这张废纸是市效能办的公文,题头是通报批评鲜红的宋体字,下面一串批评名单中郑凡排在比较突出的第二位。韦丽回来后问郑凡为什么瞒着她,郑凡说:“告诉你,等于让你也受一次处分!”
办公室适合群体办公,但并不适合个体搞研究,然而农民儿子郑凡必须天天到办公室耗着,刚想写书稿,收旧报纸的来了,还没写几行字,电话响了,问要不要炒股软件,还有上门推销化妆品和酒店协议号、歌星演唱会联票的,一个高档会所居然到办公室来推销小姐,说是安全可靠绝对保密。郑凡每天穷于应付,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大多数的活都被推掉了,赵恒在电话里对郑凡说:“报酬可以商量,以后我接下的活交给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么样?”郑凡知道以前的活赵恒都是以倒三七转包给他的,赵恒拿大头,自己拿零头。郑凡面对这种开价,就觉得赵恒还不是一个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于是就答应多接一些。然而赵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馆开业、宠物医院开张、新药隆重上市、购物中心商品促销、保健品宣传之类的传单和小广告,每次只能挣上一两百块钱报酬。
眼下郑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辅导龙小定中考上,那个春风浩荡的春夜,郑凡推门进屋后的表情很夸张:“韦丽,你知道吗?小定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韦丽有些吃惊地看着郑凡:“你是为小定进步高兴,还是为即将挣到高额奖金激动呢?”郑凡坦率地说:“兼而有之。”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出来,那就是郑凡拒绝了为龙飞写传后,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进步来稀释他内心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郑凡心里时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认龙飞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对龙飞一意孤行的道德判决就显得毫无意义,而两万块钱的报酬在赵恒那里兼职两年都挣不到手,这笔两万块钱巨款直接关系到他买房交首付的日期,也关系到他在韦丽母亲面前的承诺能不能准时兑现。当龙小定考到全年级二十八名后,雄心变成野心的郑凡将辅导目标锁定在小定考上重点高中。
赵恒说手里有个五一节要散发的广告传单,务必请郑凡出手:“你七我三,就这么定了。赶紧过来拿资料!”郑凡在那个阳光很慵懒的午后骑车去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一进门见到了悦悦,原来是悦悦的公司准备在五一期间将美国的深海鱼油、维生素C粉、蒜精胶囊等保健品地毯式的在市场上轰炸一通,已升为营销部副经理的悦悦对郑凡说:“舒怀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郑凡不喜欢别人背后说自己同学的坏话,于是跟了一句:“舒怀有自己的两房一厅,我什么都没有。”悦悦将袋子里的资料交给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吗?”
悦悦走后,赵恒对郑凡说:“你们好像说起了一个叫什么舒怀的,不对呀,悦悦跟维也纳森林的郝总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帮他们做会刊,没见过悦悦?”郑凡想起K城接风的那天晚上,悦悦听说黄杉准备找富婆包养,当场掀翻了桌子。此刻郑凡心里像是被泼进了一盆辣椒油,火烧一样刺痛,他对赵恒说:“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人了!”
郑凡回来后,让韦丽找一个休息日跟悦悦谈谈心,韦丽说:“这几个月以来约过悦悦好多次,她总是没空,好像不太想见我,她说我是一个乌托邦女孩。”郑凡说:“现在的人太实际了,缺的就是乌托邦,乌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虚构的世界里。”郑凡抬起头望着屋顶与墙角转折处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悦悦有什么错?我跟她一样市侩!”韦丽捏住郑凡的鼻子:“不许乱说!强奸犯的传记没写,上次还推掉了一个修复处女膜的假广告文案,你跟悦悦怎么会一样呢?你是凭劳动吃饭的知识分子。”
郑凡一直在回避着某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无奈,而这种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尴尬和无奈加速抵达。初夏的一个黄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韦丽在煤炉上烧了一条鱼,在电饭锅里蒸了一碗香肠,拆开一袋花生米,又摆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郑凡回来吃晚饭,这种乌托邦式的晚餐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都是随便在地摊上买一点吃的,得过且过地糊日子。韦丽是在准备撬啤酒瓶的时候接到赵恒电话的,他说郑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队抓走了。
是赵恒带着稽查大队在艺研所红楼里将郑凡抓走的。所长当时很生气,跟稽查队的人严正交涉,稽查队的大盖帽说,郑凡撰写的“古秘方心康宁”广告传单严重失实,那个古秘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药,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两个老年患者,卖假药的已经被批捕,负责宣传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文化公司一个都别想跑,有省领导批示,《新闻调查》也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闹大了。所长软了口气对大盖帽说:“我们艺研所的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上的坑蒙拐骗看不清,摸不透,上当受骗了,还请多多包涵!”这种无济于事的辩解当然是苍白的,大盖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说:“现在很多坑蒙拐骗的事,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广告编出来吗?”郑凡并没有被铐上手铐,而是被两个大盖帽裹挟着塞进稽查车里的。
韦丽在电话里大骂赵恒:“你这个叛徒!害了郑凡,还带人去抓,流氓无赖!”韦丽骂着骂着哭了起来,赵恒在电话里安慰着韦丽:“我被审了一夜,也够惨的了!反正素材是厂家提供的,我跟郑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着带稽查队去抓郑凡的事,尽可能往轻里说:“郑凡是被带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郑凡也被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来后,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间疯长,整个人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战俘。他一进屋就对韦丽说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韦丽跑到外面给艺研所打电话请假,她在电话里对所长说:“无罪释放,一场误会,正在睡觉呢。”所长说:“当然无罪,连过错都没有。你是郑凡什么人?”韦丽说:“我是他妻子。”所长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郑凡被抓还要震惊:“他连对象都没有,还冒出了个妻子,见鬼了!”
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涉嫌策划虚假广告被重罚一万八千块,郑凡没损失钱财,但损失了内心的尊严。他被活活审查教训了一夜。那一夜,他连死的心都有,望着那些嘴里经常冒出错别字的审查者,郑凡还得不停地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助纣为虐,不该充当帮凶。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面丢尽,他不敢抬头看头顶上的阳光。
郑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星期,时好时坏,城中村的江湖游医给他吊了十天的水,郑凡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守在床前的韦丽,声音和手指也是苍白的:“韦丽,都快两年了,房子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无能,我是骗子!”韦丽将郑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着郑凡凌乱的头发:“好好休养,不要跟我说房子。你今天买房子,我明天就去学悦悦。”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我不贪婪,我只想给你一个窝,我不过分。”
这次大病,郑凡在非法行医的城中村诊所,花掉了两百六十多块。那位镶着烤瓷牙的江湖游医对郑凡说:“你要是到大医院去看,不花个千儿八百的,出不了院门。”
11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大病初愈的郑凡像一根稻草,出门的时候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确实,他骑自行车去龙小定家辅导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韦丽劝他不要去了,他说已到最后冲刺了,必须得去。
人不会总是倒霉,否极泰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龙小定中考分数下来了,这个班级垫底的烂秧子真就考上了重点高中,小定妈把两万块钱现金塞到郑凡的手里时,郑凡血压骤升,心脏乱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面对着厚厚两叠百元大钞,如同面对两颗随时都要爆炸的地雷,郑凡心里发虚,不敢接:“大嫂,太多了,您是不是要跟龙总说一声!”小定妈顺势将钱塞进郑凡的人造革公文包里:“嫌少呀?”
郑凡揣着钱蹬着车飞奔到银行,他站在柜台前正准备存钱时,突然又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存折上的数字太虚,像是假的,不真实,在存入银行前,他要让韦丽看到真实的钱。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郑凡没吃饭,进屋后关了门坐在床上数钱,数第一遍的时候,多出一百块,数第二遍多出两百块,再数,又少了一百块,他头上冒汗了,怎么连个钱都数不准呢?于是接着数,数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连续三次,都是两万。这时候,韦丽下班回来了,进屋的韦丽见床上铺满了百元大钞,像铺着一床钞票织成的毯子,没回过神来的韦丽大惊失色:“哪来的钱?你贩假钞了?”郑凡装得很平静地说:“跟你说过的,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他家里给两万块钱奖金。”韦丽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强奸犯还当真了?”郑凡拿起一张钞票,塞到韦丽手里:“龙家的承诺是真的。你看,这钱也是真的。不要再说强奸犯了,人家已是讲信誉的企业家。走,我请你去吃牛肉面!”韦丽说:“不,我要吃肯德基!”
郑凡终于有了六万块钱存款,这是勒紧裤带省来的,是豁出性命挣来的。拿证两年来,郑凡没给韦丽买过一件衣服,也没跟她单独下过一回馆子,这天吃肯德基是他们两年来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们第一次争吵恰恰发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肯德基店里。被两万块飞来横财弄得热情澎湃的郑凡说年内必须买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韦丽说:“没必要。”郑凡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韦丽说:“房价又涨了,你的钱都不够首付。”郑凡说:“买小一点的,七十平方米也行,下半年多接一些活,赵恒正在为东南亚华侨富商做一套传记丛书,我准备接一本,报酬不少于三万。”韦丽说:“赵恒是个叛徒,不讲信用,背信弃义,你已经被他剥削得体无完肤了,还带人去抓你。”韦丽越说越气,“你要是再接那个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单位职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郑凡反驳说:“不接活,哪有钱买房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韦丽反唇相讥:“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证明你一个知识分子的实力和体面,虚荣!”
郑凡有一种被撕光了的难堪和被戳穿了的痛苦,而这难堪和痛苦中还有许多委屈,即使他有着难以抗拒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在拿证后,他更多的是想给韦丽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给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郑凡望着肯德基里温暖而庸俗的物质光辉,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鸡腿被油炸后的焦煳的味道。
维也纳森林二期热销,郑凡编辑策划的维也纳地产会刊已出到第八期,郑凡将会刊清样送给郝总审查时,郝总正在往嘴里塞美国的深海鱼油,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自嘲地说了一句:“降血脂,防止动脉硬化的。”已是黄昏快下班的时间,电话响了,郝总无心翻看会刊清样:“小郑,市长视察维也纳森林的照片做封面,就这样了!”他匆忙抓起电话,声音很暧昧地说着:“天还没黑呢!好了,我马上下楼!”
郝总扔下郑凡,仓促地奔下楼去,郑凡站在窗口看到楼下的郝总搂着悦悦的腰钻进了奔驰车,郑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黄蜂蜇了一下,钻心地刺痛。汽车绝尘而去,郑凡回过头仔细推敲着郝总这间豪华的办公室,目光在宽阔的老板桌上停住,他走过去,用力地掀着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纹丝不动。郑凡觉得这应该就是悦悦那天想掀翻的老板桌,屋外的黑暗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
郑凡想应该跟舒怀谈谈,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谈。
郑凡没有回城中村,而是架起破自行车,敲开了舒怀的门,进门后,郑凡看到舒怀正在空荡的客厅里抱着一瓶啤酒独自喝着,郑凡问:“悦悦呢?”舒怀从纸箱里摸出一瓶啤酒递给郑凡,红着眼说:“说我没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师,不为三斗米折腰,怎么了?难道他妈的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郑凡又问了一句:“悦悦呢?”舒怀又撬了一瓶,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在大款怀里躺着呢。”郑凡小心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沟通沟通!”舒怀在惨白的灯光下苦笑着:“沟通是在人和人之间进行的。”
郑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再往下说。他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站起身,出门前,拈了盘子里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感觉像是往胃里扔进了一粒子弹。
郑凡跟韦丽的沟通在这个夏天也变得越来越困难,郑凡一直没敢去接赵恒的活,韦丽说除了编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带家教,其他乱七八糟的活一律不准接。郑凡问:“为什么?”韦丽说:“文化传播公司都是没文化的人干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郑凡犟着脑袋说:“首付款还不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买。买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韦丽静如止水地接了话:“也是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房子要买,马上就买。首付款不够,我想办法。”
正在喝水的郑凡差点被喉咙里半途而废的一口水呛死,他木木地望着韦丽:“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屋外的夏夜无比闷热,大杂院里的黄狗在窒息的夜空里很压抑地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戴着口罩发出来的。
12
韦丽回了一趟老家,她向卖水果的母亲借了两万块钱,加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一万多块钱,全都交给了郑凡。郑凡接钱的手抽筋似的乱抖:“我一定会还的!”
韦丽轻松地说:“我妈的两万一定要还,卖水果要风吹日晒三四年才能挣上,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还什么还的?”
韦丽母亲一开始死活不愿借钱,韦丽说:“如果再不买房子的话,不是郑凡去坐牢,就是我去守活寡。”母亲问:“为什么?”韦丽说:“郑凡被你逼着表态三年买房后,梦里都在忙着挣钱买房,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没有大礼拜,没有节假日,平时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本来我坚决反对买房,可看他什么钱都挣,太危险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女儿竹篮打水不说,还要背上个不闻不问的骂名。”母亲拿出两万块钱的时候,哭了,她说:“养女儿享不到福,还倒舀走了一瓢。”韦丽说:“舀走一瓢,还你一缸!”
这次郑凡和韦丽是一道去看房的,百安居离城中村近,是全市房价最低的楼盘,价格低的原因是百安居建在老火葬场的旧址上,老市民一走近百安居就像是走近遗体告别大厅,心里发毛。郑凡、韦丽这些新市民因缺少火葬场的记忆而忽略了这里的风水好坏,他们心情良好地站在楼盘模型前挑剔着房型、朝向和采光。当他们终于对一套两房一厅都很满意时,一问价格,每平方米五千八,郑凡傻了,去年给他介绍的售楼小姐没变,房价却变了:“去年我来问的时候,才四千六,不到一年,就涨了一千二。”售楼小姐很耐心地解释说:“你去问问,百安居是全市涨幅最小的一个楼盘,你要是不买,明年还会涨。”
郑凡和韦丽站在楼盘模型前,一时像丢了魂一样,郑凡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辅导一晚上只能挣四十块钱,他们打一个饱嗝,就涨了一千二。”
韦丽来时高涨的热情被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收银员对数字的敏感与熟练让她很快算出了他们买房的前景:“按百分之二十首付,我们九万块钱去年在这里能买九十多平方米,现在只能买七十多平方米了。赶紧买吧!”
郑凡犹豫着,他掏出手机,给上次同学会上重新联系上的秦天打了一个电话:“我整天忙着兼职打短工,不瞒你说,这一年半来,我一次网没上过,报纸也没看过几份,你在北京,消息应该比较可靠,电视上说这次国家宏观调控要打压过热的房地产,房价会不会降呢?”秦天好像在开会,他声音很低地说:“这次国家调控力度很大,肯定会降。”
郑凡放下电话,拉起韦丽的手说:“走,不买了!秦天说了,房价肯定会降,我就不相信,彩电、冰箱、空调天天都在降价,房子能不降?”
韦丽忧心忡忡地说:“假如不降呢?”
郑凡说:“假如降了呢?”
韦丽说:“降就降,我们先买下再说,折腾不起了!”
郑凡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我们的钱多难挣,他房地产商打一个饱嗝就涨一千二,我一晚上只能挣四十块钱。”郑凡像祥林嫂一样,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
郑凡和韦丽高兴而来,扫兴而归,郑凡望着失落的韦丽,说:“中午,我请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韦丽看了郑凡一眼,摇了摇头:“不吃!”
郑凡问:“为什么?”
韦丽说:“省下钱来买房子吧,因为房价还要涨!”
郑凡说:“不会涨,我们打赌!”
韦丽说:“我再也不跟你赌了,无论是涨还是不涨,我都是输家。”
郑凡说:“此话怎讲?”
韦丽说:“因为我同意了你买房子。”
维也纳森林会刊的封面上是市长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视察,郝总拿到样刊后非常满意,他当面表扬了郑凡:“楼房卖得好,会刊也有功劳,维也纳森林每平方米终于涨到了一万,成了K市顶级豪华公寓,所以,小郑每期编会刊涨到一千,悦悦,从这一期执行。”
悦悦已经加盟维也纳森林,取代小莹成了郝总的秘书,身份一确认,他们就可以公然地出入各种见得人和见不得的人场所了。郑凡问郝总:“您说,房价究竟会不会降呢?这次国家宏观调控的力度很大。”
郝总将手里粗如香肠的古巴雪茄烟搁到烟灰缸上:“小郑,你年轻,见识也少。这么跟你说吧,以我这么多年从事房地产的经验,国家打压一次,房价上涨一次。”
郑凡听得头皮发麻。在跟悦悦去财务部领编务费的楼道里,郑凡问:“你跟舒怀真的分手了?”
悦悦身上暗香浮动,声音里充满了往事如烟的情绪:“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郑凡问:“你究竟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呢?”
悦悦说:“像你这样的,从不放弃努力和挣扎!”
郑凡问:“悦悦,当初你说想掀翻的那张老板桌,是郝总的这张桌子吗?”
悦悦吃惊地看着郑凡,没有答话。楼道里留下的是杂乱无章的皮鞋的声音。
黄杉回到K城的时候住在希尔顿大酒店,他在一个没落的黄昏时分携带着一位全身披金挂银的温州女子入住酒店。他宴请同学的晚餐也是希尔顿大酒店的西餐厅,舒怀、郑凡、韦丽还有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大家在外国音乐的背景中入座后,首先对黄杉身边的那位珠光宝气却年龄偏大的女子产生了怀疑,黄杉穿着一身休闲西服,头上喷了定型胶,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指着身边的女人对同学介绍说:“这位是方圆投资集团和董事长莉莉,我的女朋友,美国西太平洋大学的经济学博士。”莉莉很有修养也很含蓄地向各位点点头,黄杉从莉莉手里接过一把名片,散发了起来。然后他又掏出自己的名片散了一遍,韦丽接了名片,念了起来:“方圆投资集团总经理黄杉,真了不起!”舒怀深有感触地说:“黄杉,你混大了,把我也带去吧,K城让我备受羞辱。”黄杉轻轻地转动手中的高脚葡萄酒杯,说:“舒怀,你连个悦悦都拿不住,我怎么敢带你走南闯北?”舒怀想说“野模不也离你而去了吗?”但看到他身边的莉莉,也就不说了。
几杯啤酒下肚,黄杉借着酒性泄露了方圆投资集团的投资战略,他说方圆集团目前主要在海外投资,说白了也就是在海外炒房:“日本的东京、韩国的济州岛、阿联酋的迪拜塔,我们投进去了近两个亿。我的判断是,中国的房价升值空间已经不大了,所以我们在莉莉董事长的英明领导下,进军海外市场。”郑凡问:“那K城的房价肯定要降了?”黄杉说:“不会降,而是升值空间不大。不过,K城属二线城市,上涨空间不会小,我们集团对这里不感兴趣。”
晚餐吃得简单而马虎,大家全部的兴奋点都集中在黄杉的高谈阔论和指点江山上,大家对他身边的女人充满了疑问,比如年龄几何,那么多钱从哪来的,怎么又成了黄杉的女朋友,美国的博士怎么穿戴得那么物质而庸俗,看上去的矜持与无知又是那么接近,但没有一个人说出这些疑惑,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女人应该在三十七八岁左右,比黄杉大十岁是没问题的,黄杉钻进这个显然曾经沧海的女人怀抱,让各位同学吞进肚里的西餐和啤酒很不是滋味,他们在五星级的酒店里丢失了面子。
回到出租屋后,韦丽有些泄气地对郑凡说:“黄杉说医改让人看不起病,教改让人上不起学,房改让人住不起房,简直太可怕了。我觉得,房子还是应该现在就买上。”
郑凡说:“你别听他乱说,他整天往资本主义国家乱跑,总是看不惯我们社会主义。天知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
郑凡他们当然不知道,黄杉身边的莉莉是温州一个珠宝商的遗孀,珠宝商在跟他小情妇去马尔代夫度假时,飞机失事一头栽进了大海,温州珠宝商留下几个亿的家产给了莉莉,而三十七岁的莉莉以前是温州夜总会的一位吧女,她继承了珠宝商的遗产和风流品质,与黄杉在网上一见钟情。
13
暑期里的郑凡在一家外语培训学校、一家中学生精英培训学校和一家公务员考前培训班代课,每晚都有课,双休日是全天上课,每周二十六节课的工作量,是中学正式老师的两倍。想到拼一周能拼来三百多块钱,郑凡心中的那种以苦为乐、以累为荣的豪情油然而生。只是晚上回到出租屋往床上一躺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拆散了的一堆零件,根本拼不出一个活人来。韦丽等到了半夜才等回了郑凡,睡觉的时候就暗示性地扳了扳他的肩。可郑凡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太累了!”话音未落,人竟睡着了。韦丽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图像乱晃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视剧,剧中男女主人公恩爱得在草地上毫无顾忌地嘴对嘴地啃了起来,韦丽一按遥控器,屏幕上那对快活男女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韦丽在蜂窝煤炉上熬好了稀饭,吃饭的时候,韦丽不无嘲讽地奚落着郑凡:“你现在一个月兼职挣一千多,刚好够百安居去年到今年涨一平方米的钱,假如我们要买一个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你得拼死拼活地白干上七年。郑凡,你知道吗?自从我们拿证后,我就没进过一次网吧,也没看过一次电影。”郑凡将碗里的稀饭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也一样。”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重创,“韦丽,我是没本事,可我一直在努力,等买了房子,办了体面的婚礼,我会给你买一部电脑,让你坐在家里上网,房间里还要装上空调,上网累了,我就陪你去看电影。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然而,这一天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到年底的时候,百安居三期的房价又涨了,六千四一平方米,降价的传言最终破灭。郑凡和韦丽的九万多块钱,眼下只够六十多平方米的首付了。韦丽说:“我们再借一些钱,赶紧买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不然到明年,只能买五十平方米了。”
神经钻入死胡同的郑凡顽固地做出自己最愚蠢的判断:“不买。我就不信,房价能不降!这么低的收入,偷也偷不到那么多钱。”韦丽急了:“你凭什么说房价一定要降?上次要是买了,这会儿都赚了。”
为了坚定自己毫无道理的降价判断,后来郑凡悄悄地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你说中国的房价已经没有上涨的空间,可为什么又涨了呢?”黄杉在电话里说:“中国特色就是房价看起来不会涨了,但它偏偏还要涨。我在阿联酋呢,回国我们再聊这事吧!”挂了。郑凡一时没了主意,他交会刊的时候问悦悦,房价会不会下跌,悦悦说:“我是卖房子的,房价即使要跌,我也得说要涨。这不,维也纳森林已经涨到一万三了。”
坐飞机的人都知道,明知飞机不会掉下去,但每次起飞前空姐都要演示怎么戴氧气罩、怎么从紧急出口逃生。郑凡买房跟坐飞机有点类似,郑凡在四处咨询和跑遍了K城新建楼盘后,他内心已经觉得降价很渺茫,可他还是抱着一丝飞机失事般的概率妄想,期待着降价。他决定不买的理由居然是,为什么我能买九十平方米房子的钱,不到两年就只能买六十几平方米了?他不甘心。
可韦丽已经失去了耐心:“你以后不要再喊我去看房子了,我不想去售楼中心做一名游客,那里不是旅游目的地。”
郑凡无言以对,他望着屋内的墙壁发呆。墙上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已经陈旧,且落满了灰尘。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郑凡在冬天的风里出没,破旧的自行车总是在半路上掉链子,没心思上链条时,他就推着车一个人在寒夜里踽踽独行,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夜色里的一粒灰尘,存在与消失对这个夜晚来说毫无意义。郑凡想到这,一股悲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想去找舒怀聊聊,可舒怀自从和悦悦分手后,人变得更加颓废和没落,经常抱着酒瓶进入梦乡。正如韦丽所说的那样,舒怀是有房子,那不过是一口活棺材而已。
郑凡想不通的时候,就通过拼命干活来转移心里的不安和惶恐,赵恒请郑凡喝过两次酒,就又接下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赵恒让他参与江淮小姐选美大赛的组织策划工作,还有明年夏天全省青年歌手大奖赛筹备工作。赵恒说:“韦丽要是再反对你过来兼职,干脆就把她休掉,今明两年我们都泡在美女堆里,随便挑一个也比收银员强。”郑凡说:“韦丽跟我受了那么多苦,哪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了?”
郑凡回来后跟韦丽说现在帮江淮传播公司干策划,再也不用编写小广告传单了,他说,自己想多挣一些钱,哪怕房价只降一毛,马上就买。韦丽对郑凡提房子的事已不再感兴趣,她觉得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好占小便宜、缺少大局观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读过书的农民。虽然韦丽对郑凡很失望,但她还是不愿过度伤害郑凡,于是就不冷不热地说:“你是家里的男人,你怎么想就怎么做。”晚上,郑凡想讨好韦丽,就在被窝里轻轻地扳韦丽的腰。韦丽脊梁对着郑凡,轻轻地说:“冷,被窝里漏风。”扫兴的郑凡看着屋里永远也关不严的窗子,凛冽的寒风正乘虚而入,钉在窗子上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郑凡给父亲打电话说春节回不去了,单位里要加班,其实是赵恒的公司里要加班,春节期间要在几个社区搞“汽车进万家”促销宣传活动,赵恒说春节六天加班费给郑凡一千二,郑凡想着回家过年最少要花一千二,这样一反一复就是两千四,郑凡满口答应。
腊月初十那天,邻庄周天保和儿子来K城找到郑凡,周天保说女儿到广东卖淫后,气得肝疼,最近扛不住了,想请郑凡帮他找一家医院看病。郑凡毫不犹豫地就带着周天保父子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他想自己没能帮人家在省里和中央打上招呼救出女儿,帮着找医院看病还是能做到的。赵恒很仗义,说他小舅子在市一院,一个电话过去,郑凡没费周折就把周天保安排住进了医院。三天后,周天保儿子哭着给郑凡打来电话:“郑哥,不好了,我爸要死了!”
郑凡赶到医院,赵恒小舅子告诉郑凡,周天保查出来是肝癌,必须立即动手术,时间一点不能拖了。郑凡问:“要多少钱?”赵恒小舅子说:“先交两万五千块钱做手术。”郑凡问周天保带了多少钱过来,周天保说:“总共带了五千块钱,我不想开刀,死掉算了。”周天保说自己死掉就像说日本鬼子死掉一样,说这话时,周天保异常平静。郑凡却急了:“四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生命只有一次,哪能轻易放弃?”周天保说:“家里没钱了,家里的猪和鸡都卖了,这些年找二丫,积蓄全花光了。”郑凡对赵恒小舅子说:“你赶紧安排手术,我回去拿钱!”说着转身就跑了。
等到郑凡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交到医院后,郑凡这才想起没跟韦丽打一声招呼,他有些后悔自己操之过急,因为周天保家是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笔钱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周天保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的走廊里飘满了药味,窗外的阳光也像被药水浸泡过一样,冷而灰。
周天保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腊月二十八父子俩出院回家过年,赵恒小舅子说年后再做几个疗程的化疗,前景应该不错。临行前,周天保带着儿子来向郑凡辞行。周天保和儿子看着郑凡还住在一间破房子里,很是诧异。周天保儿子泪流满面地拉着郑凡的手说:“郑哥,我过了年就去浙江打工,一年还你五千,四年全部还清,争取三年还清。郑哥你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周天保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大侄子呀,好人会有好报的!”
韦丽回老家过年了,郑凡一个人的春节有些凄凉,也有些壮烈,郑凡觉得是男人就应该有勇气接受这种残缺的生活。年三十晚上在赵恒的公司喝了点酒后,他没想得太多,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大年初一一早,他就跟公司的人一起开着几辆国产新车驶进了鞭炮声不绝于耳的社区。韦丽年三十晚上给郑凡打了一个电话,郑凡没听到,年初一看到未接电话后立即回拨了过去:“真对不起,昨晚喝了酒,睡着了,爸妈都还好吧?”韦丽有气无力地说:“都还好,爸妈说过年后他们一起去K城,想看看我们新买的房子。”郑凡迟疑了一会:“就说新房子还没装修好,让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韦丽在电话里生气了:“哪有新房子?大过年的,你让我当骗子,而且是骗我爸妈。”
春节后,韦丽的爸妈没来,郑凡的爸妈来了。
郑树只知道儿子没回来过年是因为工作忙,听周天保说儿子很仗义,比雷锋做得都好,一出手就拿了两万块钱手术费,可人却住在猪圈一样的房子里,而且桌上有一个镶了女孩子照片的镜框,门后面还挂了一件红色羽绒服。父亲郑树听得脑袋嗡嗡作响,他想了好几晚,都没能想明白,他觉得儿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于是对老伴说:“走,我们去K城,看看郑凡到底是怎么混的。”
父母的到来让郑凡和韦丽都慌了手脚,郑凡只得如实向父母交代了事实真相。父亲郑树再也没有乡下时的神气与自豪了。在城中村一家小酒馆里,郑树喝着闷酒,声音很苍凉地说道:“韦丽这孩子这么好,配你绰绰有余,我没想到你没房子住,也没想到城里房子这么贵,你都拿证两年多了,不该瞒着父母。”郑凡给父亲倒满酒,他满脸愧疚地说:“爸,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韦丽。不是我想瞒你们,我是想买好了房子,筹够了钱能办个不寒碜的婚礼了,再跟你们说。可我没做到。”一旁的韦丽悄悄地抹起了眼泪,这个以前喜欢在网上冲浪且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注定了要在眼泪中长大和成熟,对她来说,这是人生必修课,而不是选修课。郑凡母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从家里带来的熟猪头肉,很不恰当地往韦丽嘴里塞,像哄孩子一样:“姑娘,吃一块吧!家里腌的,很香!”
韦丽第二天以儿媳妇的身份,给二老一人买了一双皮棉鞋,郑凡母亲给韦丽送了一副银锁挂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银锁上勾勒着“多子多福”四个字。郑凡和韦丽将父母送往长途汽车站后,临上车前父亲对郑凡说:“周天保那钱我得催他还……”郑凡连忙打断父亲的话:“爸,你以后不要再把你儿子说得神通广大了,你已经看到了,你儿子就这么大本事,不要说省里、中央里的事,就是城中村出租屋的小事都搞不定。”
回来的路上,郑凡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对车后架上的韦丽说:“我爸妈对你很满意,他们说你长得好看。”韦丽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好看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子住。”
冬天的阳光软弱无力,郑凡骑着一辆老爷车,负重前行。路上的行人对一头大汗的郑凡麻木不仁。
14
舒怀精神上早就出现了问题,郑凡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但他连自己都关心不了,所以也就没多问,直到舒怀把人捅死了,他才后悔自己的粗心和自私。在K城,黄杉跟温州富婆远走高飞了,信访办师兄老蒋不是一届的,举目无亲的舒怀真正的同学只有郑凡。
舒怀父亲在乡下废砖窑偷偷生产鞭炮有些年头了,正是靠这种冒险才挣了钱给舒怀买房,然而春节期间鞭炮作坊爆炸,当场炸死两个雇工,舒怀父亲被抓了进去,倾家荡产不说,还被判了八年徒刑。舒怀总觉得父亲是为给他买房子而身陷牢狱之灾的,所以他的酒喝得更凶了,越喝痛苦越加剧,无处诉说的舒怀春节后曾给郑凡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当时郑凡正在印刷厂忙着校对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应付了两句,匆匆挂了。父亲入狱,女友背叛,工作不如意,这些人生的毒药在长期蒸煮发酵后终于恶性发作了。一个周末的午后,平时根本不吃水果的舒怀鬼使神差一样,突然想吃水果,于是下楼了。那位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称了舒怀挑的四个苹果,说是一斤四两,回来后舒怀用弹簧秤一称,少了二两,气冲冲直奔楼下。春末夏初,天热,舒怀跟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火气都很大,由争吵到推搡,越闹越凶。中午刚喝过两瓶啤酒的舒怀从口袋里掏出本来准备削水果的刀子,往前一捅,人死了。
舒怀是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的,他是揣着刀子下楼的,也就是说杀人是有预谋的。更为糟糕的是,卖水果的摊主并没有扣秤,警方重新过磅,四个苹果足足一斤四两,是舒怀的弹簧秤不准,才少二两。
郑凡要韦丽陪他一起去看守所看望舒怀,韦丽说:“你整天忙着挣钱,平时对舒怀那么冷漠,现在去看望有什么用?”
郑凡没有争辩,他约悦悦一起去看舒怀,悦悦说她已经去过了,她正在帮舒怀找律师,说想改判为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罪:“要判死刑的话,就太重了,郝总也在帮忙想办法。”悦悦在电话里这样说着。郑凡说了声“谢谢”,就独自一人拎着水果去了看守所,想起刚到K城时舒怀为他接风的那个晚上,郑凡鼻子酸酸的。看守所里,剃了光头的舒怀表情很麻木,他手里攥着一个苹果,木木地说:“我不吃苹果,苹果会爆炸的,像我爸造的炸药。”整个人都不对劲。
三年过去了,郑凡买房子的希望终于落空了,百安居的房子早卖完了,里面的二手房已经涨到七千二,三环以内的房子早就超过了每平方米一万,高档公寓直逼两万,网上有些不负责的段子说:刘翔速度是跑不过房价的。时至今日,郑凡再也不敢提买房的事了,韦丽的变化在于不提买房,也不提不买房,房子成了她和郑凡两人生活中的一道伤口,谁都不愿提及。这事到年底的时候,韦丽一天突然对郑凡说,她的一个小姐妹告诉她法院正在拍卖一批没收的房子,均价只有六千五:“有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我们完全可以买下,再凑一凑,首付应该差不多。”郑凡首先想到的是周天保那两万没还过来,一旦韦丽知道了真不好交差。他好几次想对韦丽说,但没勇气,没买房子已经犯了错,而把买房子的钱借给了乡下邻居,则是错上加错。他倒不是担心韦丽不通情理,而是担心韦丽把他坐失买房良机的事拿出来再讲一遍,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痛苦。郑凡说:“法院拍卖的房子是一次性付款,不存在首付和贷款的事。”韦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们去看看吧!”
郑凡只好陪韦丽去了法院拍卖现场,郑凡问拍卖师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拍卖师很吃惊地看着郑凡:“跟法院打交道最好不要玩幽默。这些房子是罚没的赃物,必须一次性处理,法院不是房地产商。”韦丽问七十平方米的房子从哪没收来的,那位戴眼镜的拍卖师看韦丽长得很清秀,声音也就多了几分亲切:“你最好不要买,杀人犯住的凶宅,就为了二两苹果无辜地送了一条人命。你干脆买没收来的腐败分子的房子,不过那些房子没有小户型的,最小的也得一百多平方米。”郑凡和韦丽面面相觑,他们俩谁也没说话,拍卖会还没开始,他们就默默地转身走了。
回来的路上已是中午时分,郑凡试探着对韦丽说:“反正房子也买不起了,我请你去吃肯德基吧!”韦丽说:“你要是同意今年春节我们去新马泰旅游,中午我就同意去吃肯德基。”
郑凡又问了一句:“舒怀的房子为什么拿来拍卖?难道他回不来了?”
韦丽说:“他把人杀死了,除了要负刑事责任,还得民事赔偿。今天我是下午班,得马上赶回去。你回城中村把电饭锅里的剩饭热一热,辣酱在床底下的纸板箱里。”
望着韦丽远去的背影,郑凡能感受到韦丽对他的失望、无奈和冷淡。郑凡没有回城中村,他拎起自行车龙头,掉转头向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骑去——江淮小姐选美大赛决赛在即,决赛现场主持人串词第六稿下午要集体讨论。总撰稿郑凡心烦意乱,由于跟电视台合作,电视台那些穿着口袋很多的衣服的导演对郑凡撰的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赞助单位台词介绍不到位,一会又是选手介绍没有个性。郑凡有时觉得真不如像舒怀那样往牢里一待,一了百了。可这种消极心理只是片刻的情绪缓冲,调整好了后,又得一头扎进工作现场。虽然他离买房目标越来越远,但是只要这世界的房子还在建,他就必须为买房去玩命。
眼看又到了年底,借出去的两万块钱周天保儿子并没有送来,郑凡又不好去要。一件盗窃案让两万块钱在韦丽那里穿了帮。圣诞节那天晚上郑凡在江淮小姐决赛现场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家,韦丽下了夜班后跟几个小姐妹又上街去起哄赶热闹,回来时大约是夜里十二点半,他们前后脚回家发现出租屋窗子被撬了,屋里现金只有抽屉里的三十多块钱,要命的是床底下人造革箱子里的一个塑料袋也被偷走了,袋子里有他们的结婚证书和用来买房的几张存折,还有郑凡的学历、学位证书。韦丽在隆冬的深夜里边哭边跺着脚:“郑凡,还不赶紧去银行挂失,买房子的钱都被偷了,叫你买房你不买,这下全完了。”郑凡在韦丽的焦急中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对韦丽说:“小偷不知道密码,银行存折取不了钱的,只是结婚证被偷了,很麻烦。结婚证跟驾驶证、学生证不一样,遗失不补,学历证、学位证要了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本来说好了郑凡独自一人去银行挂失,可韦丽非要陪郑凡一起去:“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钱没了倒也罢,人没了可就惨了。”郑凡说:“我全取出来办到一张卡上,就在柜台里集中一下资金账户,不需要现金出柜台,没事的。”韦丽说:“我已经跟单位请过假了。”
郑凡走向银行跟走向刑场是一样的心情,当他站在柜台前准备办理时,他无比绝望地对韦丽说:“对不起,我不是存心隐瞒,我是怕你担心。”
知道真相的韦丽终于爆发了,她挣开郑凡乞求宽恕的手,使劲地抹着不争气的眼泪:“你骗你父母,骗我父母,还骗我,你就是一个骗子!”
冲出银行大门的韦丽跑回城中村,收拾了几件衣裳,回单位宿舍去住了。郑凡给韦丽打了一天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接。郑凡给她发了三十多条信息解释,韦丽只回了一条信息:“结婚证已经被偷走了,我也该安静地走了!”
夜已经深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郑凡以为是韦丽打来的,他从床上一个反弹坐了起来,接过电话,是悦悦打来的:“刚才郝总看了这期维也纳会刊的大样,发火了,你把郝总和王副省长握手的照片处理得太小了,郝总说用两个对开页打通发表,郝总让你马上过来。”
郑凡翻身下床,连夜骑着自行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维也纳森林总部。
15
郑凡跟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为装防盗门窗争了起来。郑凡说住在没有防盗门窗的屋子里太不安全,房东收房租就应该保证安全,房东说要装防盗门窗你自己掏钱装,郑凡说,这又不是我家的房子。争到最后房东和郑凡各让一步,房东花四百块钱焊一个防盗门,郑凡花两百八十块钱安装前后两个防盗窗。谈好了,大家情绪就有些放松了,房东问:“你家小韦呢?”郑凡说:“不安全,吓得回单位宿舍住了。”
安装防盗窗的小伙子是乡下来的打工仔,他对郑凡跟残疾人房东争执很是不理解。打工仔对郑凡说:“人家残疾人跟我们乡下人差不多,社会弱势群体,听说你还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你跟他计较几百块钱,小气了。”
郑凡对嘴上刚长了一圈胡子的乡下打工仔说:“兄弟,我也是乡下来的,当年我是抱着知识改变命运的念头闯出来的。可事实上呢,你当一天焊工挣一百块钱,我上一晚上课只挣四十块钱,我写一宿广告传单也就百把块钱。我要是有钱,要是能买得起房,我还住这地方吗?如今的读书人就是社会弱势群体。兄弟,我都三十了,可我拼死拼活就是挣不来一套房子的首付。”郑凡也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想哭。
乡下打工仔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大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穷,我不会跟你借钱的。这城里本来就不是我们乡下人待的地方,我在乡下楼房都盖好了。”
郑凡的《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一书已经通过了市社科基金评审,明年就可以公费出书了,而且所里准备让这本书冲击省社科成果奖,所长说要是能在省里获奖,所里最少也得要奖励五百块钱。郑凡在办公室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他给韦丽发了一个信息,告诉了她这件喜事,并说城中村的防盗窗也装好了。韦丽白天上班,不开机,晚上下班后也没回。郑凡急了,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家乐福员工集体宿舍找韦丽,同宿舍员工说韦丽去网吧了,郑凡又找了附近的几个网吧,没找到。郑凡给韦丽又发了一条信息:“网上谨防上当受骗!”这既像是提醒,也像是吃醋,当然也可看作是调侃。后半夜的时候,韦丽回过来一条信息:“在网上受过骗的人,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郑凡看了这条信息,很灰心,他觉得,再怎么说,韦丽不该把他看成是骗子。这一晚,郑凡彻夜不眠,天亮时,他发过去一条信息:“如果你执意要把我判决成一个骗子,我同意离婚。”
一连几天,韦丽没有回复这条短信。
六十多岁的父亲是怀揣着三千块钱来K城的,他说这钱是今年在县城打工挣来的:“像我这么大年纪,没有木匠手艺,根本找不到活,在建筑工地当木模工,累是累一点,好歹能帮你挣些钱,凑凑买房子。”郑凡看着风吹日晒的父亲的脸像一张枯树皮,粗糙的手像蛇皮一样开裂,郑凡一句话都没说,他走过去,将墙上的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撕了下来。父亲怔怔地说:“你这是干吗?”郑凡说:“时间太长了,又脏又旧。”
父亲说周天保家的钱今年是还不上了,老周又去住院了,估计熬不过明年,后年差不多能还钱了。郑凡说:“还不还都没意义,反正也买不了房子。”父亲说:“今年过年把韦丽带回老家,摆几桌,请乡亲乡邻们庆贺一下,算是办个婚礼。你都三十了。韦丽呢?怎么没见她回来?”说这话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郑凡说:“她单位加班,今晚不回来了。”
父亲第二天回老家前,问郑凡哪一天回去过年,郑凡说:“现在说不准,全省青年歌手大赛很忙,也许回不去。”汽车发动了,他把三千块钱从车窗里塞进父亲的怀里:“我有钱,你带回去花,不要再去县城工地打工了。”父亲没说话,他从车里将塑料袋包着的三千块钱,用力砸回来,砸在郑凡的脸上。郑凡觉得像是父亲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年关将近,过不了年的小偷、强盗、乞丐、破产者、流浪汉都急了,进入腊月,倾巢出动。出租屋虽然装了防盗门窗,郑凡还是有些不放心,父亲送给他买房子的三千块钱要是被偷了,等于偷去了六十多岁父亲大半年的辛苦和血汗。郑凡好不容易抽了空,决定将钱存到银行去。年底,街上人很多,好像买年货不要钱似的,郑凡是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被小偷的手伸进了棉袄的口袋里。当时他双手扶着自行车龙头,眼睛盯住红绿灯,看到小偷攥着塑料袋拔腿就跑时,他才意识到被偷了:“抓小偷!”郑凡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没有人多管闲事,小偷从一堆人群中仓皇逃走。
郑凡骑着自行车穷追不舍,路上的行人很好奇地看着,连打110的人都没有。驻足观看的人说:“估计这两个小年轻为争女网友而飙上了!”
在转过两条大马路后两人钻进了一条堆着沙石小巷里,小巷里正在改造下水道,再往前,就是死胡同。小偷已经累得跑不动了,郑凡扔了自行车扑了上去,小偷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向郑凡,想郑凡放他一马。郑凡没有捡钱,而是发了疯似的直扑过去,他飞起一脚,小偷弱不禁风地一个踉跄,跌倒在堆着碎石的路牙子上,后脑勺鲜血直流,手上也被石块撕得血肉模糊。小偷喘着气,声音微弱地说:“大哥,我三天没吃饭了,我要死了,求求你把我送到医院去。”
本来气得发抖的郑凡看着年轻的小偷,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年龄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惯偷。郑凡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也没多想,立即上前拉起小偷,扶到车后架上:“坐好,抓牢车座,市一院就在前面,咬着牙坚持一会!”
送医院急救室时,遇到了赵恒小舅子,问郑凡怎么来了,郑凡说了原委,赵恒小舅子很吃惊:“送医院干吗?还不赶紧报警!”郑凡说:“他跑不了的,伤得很重,后脑勺开花了。”
急救室里,医生说要立即手术,让郑凡立即去交钱。郑凡说:“他是小偷,偷我钱,在被追的路上受伤的,我送过来已经够不错的,怎么还要我交钱?”年轻的小偷躺在担架上,声音微弱地对郑凡说:“大哥,你帮我垫上钱,我以后会还你的。”说着就一头昏死了过去。
医生很怀疑地看着郑凡,不太相信他们之间是小偷与被偷者的关系。医生对郑凡说:“你们是道上的朋友,救还是不救,你说一句!”郑凡从身上掏出塑料袋包着的钱,对医生说:“我有的是钱,你们赶紧抢救,我现在就去交!”
郑凡交了两千块钱住院费,小偷后脑勺清瘀后很快就醒了过来。当晚,郑凡来医院时带来了两个面包和一袋牛奶,小偷没一分钟就吞咽了个精光,面包两口吃一个,牛奶一口气喝完。吃完后,小偷哭了,本来准备教训小偷一通的郑凡,听完后,不说话了。
小偷是乡下考上商专营销专业的学生,今年夏天毕业,找了几个月工作,除了散发传单挣点零钱填饱肚子,就没干过正式工作,后来被骗进传销组织,接着就骗了自己父亲一头猪的钱,从传销窝点逃出来后,找工作没找着,人住在地下通道里,饿了三天没吃一口饭,一时糊涂就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将手错误地伸进了郑凡鼓鼓囊囊的棉袄口袋,技术不精,伸手即被捉。小偷从怀里掏出两个红本本,一个是商专毕业证,一个是学校优秀共青团员证书:“大哥,我对不起你,我犯下的错,是一个共青团员的耻辱。”郑凡没说话,他想起当年研究生毕业时在上海找工作时,一次身无分文后,他们三个同学相互掩护着逃了公共汽车票。于是郑凡对小偷说:“其他都不说了,你安心养伤吧!”长相俊朗的小偷眼里噙着泪水:“大哥,你是好人,钱我一定会还你的。”郑凡丢了五十块钱和一个手机号码给小偷:“这些天我太忙,医生说十天左右就可出院了,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医院结账。”
黄杉带着他的温州富婆回来过年了,他们还是住在希尔顿酒店,四天后,多年没见的同学秦天正好从北京来K城视察工作,他是中石油的一个处长,K城石油公司安排秦天也住进了希尔顿:“找同学聚聚吧!”秦天对黄杉说。
黄杉没打通舒怀的电话,后来终于联系上了郑凡。
还是在希尔顿西餐厅,郑凡问黄杉这次回K城是不是投资房地产的,黄杉说在中国炒房都是小户们干的,他说在韩国济州岛的房子都快挣一千万了,迪拜塔炒楼花就挣了两千万:“在国内能挣到吗?”黄杉对郑凡愚蠢的提问不屑一顾。听说舒怀出事的消息后,黄杉和秦天都感到很惋惜。秦天若有所思地说:“真没想到舒怀会杀人。当年在大学时,操场上放史泰龙的电影《第一滴血》的时候,他老是捂着眼睛,不敢看。有一段时间,宿舍里给他起了个‘大姑娘’的外号。”黄杉将一杯啤酒灌进喉咙里:“这年头,书呆子是没出路的,宁愿赌,也不能等,等意味着坐以待毙。郑凡虽然没赌来房子,但赌来了一个不要房子的老婆,就是赢家。”
黄杉说自己跟莉莉已经正式拿过证了,明天中午在富豪大酒楼摆婚宴,宴请当年报社的同事,还有一些K城关系密切的朋友:“以前我的野模女友,还有悦悦、郝总,我都邀请了,他们都过来,郑凡,你跟韦丽一起来,给我捧捧场!”秦天说:“K城石油公司的宴请我也推掉了,大家热闹热闹。”
直到此时,郑凡才告诉他们,年前要枪毙一批犯人迎新春,舒怀明天上午执行死刑:“黄杉,对不起,你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明天我要去给舒怀收尸。”
黄杉很惊愕地看着郑凡:“真出鬼了,舒怀死刑的日子跟我婚宴在同一天,你咋不早说?”郑凡说:“你请柬都发出了,早说也来不及改了。秦天,我们跟黄杉都是老同学,不会见外的,你明天跟我一道去,行不行?”
秦天沉思了一会,问:“舒怀家里人呢?”郑凡说:“他爸私自造鞭炮,炸死了人,坐牢去了,悦悦跟郝总好上了。”
秦天像喝药似的很困难地将杯底的啤酒喝下去,温暖的灯光照耀着他没有温度的脸,他放下杯子:“郑凡,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就不去了,我让K城石油公司派一辆豪华车过去,将舒怀的骨灰接回来,再送回他老家去。”
16
最近这段日子,赵恒对郑凡很有意见,青年歌手大赛的策划方案电视台好不容易通过,可赞助商不认可,要修改,老是找不到人。“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赵恒问。“心里烦。”郑凡回答。
舒怀上午十点执行枪决,警方通知中午十二点半可去火葬场签字领走骨灰。其实舒怀的一个叔叔昨天就已抵达K城,郑凡主要是不想参加黄杉的婚礼,他想到火葬场最后跟舒怀告别一下。
一早小偷就打来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出院,请大哥过来把手续办一下。”郑凡说:“不是明天出院的吗?怎么提前了?”小偷说已经好了,早出院早点回家过年。郑凡觉得办手续很快,不影响为舒怀送行,于是就蹬着自行车去了市一院。
郑凡是在医院交费窗口前被公安铐上的。
小偷同病房的病友知道了小偷的身份后,担心身边的财物被偷,就打电话报了警。警方一早迅速控制了小偷,小偷交代了偷窃郑凡的经过,警方根本就不相信,哪有被偷者自己掏钱把小偷送进医院的?警方认为他们肯定是一伙的。于是警方就让小偷给郑凡打了一个“钓鱼”的电话,很轻松地把郑凡钓上了钩。
警方带走小偷和郑凡的时候,正下夜班的赵恒小舅子看到了,他立即给赵恒打了电话:“不好了,郑凡被警察带走了!”
赵恒给韦丽打电话,不通,于是他开车直奔家乐福超市,他从收银台前将韦丽拽出来:“究竟怎么了?郑凡怎么被警察抓走了?”
韦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确认了这一消息后,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同事们很惶恐地看着韦丽,也不知该怎么劝她:“赶紧去公安局,看看出了什么事。”韦丽指着赵恒声泪俱下地斥责着:“我早就叫他不要跟你混,他偏不听,都是你害的!”
赵恒开车带韦丽去公安局,路上,赵恒一脸无辜地说:“韦丽,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一直都是守法经营的。我敢保证,郑凡这次出事与我们公司肯定毫不相干。”
警方在了解了郑凡的身份后,当然不相信他是小偷的同伙,所以还给他倒了一杯水。两位一开始很凶的警察和颜悦色地说:“郑老师,完全误会了。不过,我们公安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把小偷偷你钱包的过程说一下!”
郑凡说:“没有呀,他没偷我钱。他要是偷我钱,我怎么会放过他,还把他送医院呢?”
警察觉得这事确实有些蹊跷,于是很困惑地问:“可小偷自己都承认了。”
郑凡故作轻松地说:“年轻,没见过你们这阵势,吓昏了,乱说一气。你想,他大专毕业,还是学校的优秀团员,好歹也算读过书的人,小知识分子也该算吧?”
警察继续着心里的疑问:“你平白无故地花钱给他住院?”
郑凡说:“他没找到工作,饿昏了一头栽倒在路牙子上,我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当年找工作跟他一样辛酸,同病相怜。”
赵恒和韦丽赶到公安局时,郑凡正从公安局院子里往外走,两个多月没见面的韦丽一下子扑过去,一句话不说,抱住他就失声大哭了起来。郑凡感到韦丽全身的抽搐和痉挛,郑凡抹着韦丽的眼泪,说:“一点小误会,没事了,都过去了!”
赵恒说中午要请郑凡、韦丽吃饭,说是给郑凡压惊,郑凡说他要立即赶到火葬场去给舒怀送行。郑凡问韦丽:“一起去吗?”韦丽点点头。
到了火葬场,刚好十二点半,郑凡问:“舒怀的骨灰呢?”炉前工一脸麻木不仁地说:“你是说那个杀人犯的骨灰吗?十分钟前被一个矮个小老头领走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的郑凡和韦丽都不想吃饭,韦丽说:“要不我们出去吃吧!你喜欢吃什么?”
郑凡倒在床上:“韦丽,我太累了,我现在只想睡觉,想一觉睡到自然醒。一人泡一碗方便面凑合一顿吧!”
韦丽泡方便面的时候,忽然看到墙上的标语不见了,她问郑凡:“标语口号呢?”
郑凡已经睡着了。
这天夜里,郑凡做了一个梦,一个比维也纳森林还要漂亮的楼盘,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仿佛人间仙境,一位穿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小伙子带着他和韦丽边看边说着:“你们的房子在21幢1808室,精装修的,进去就住。我们这个楼盘不是K城第一,而是全世界第一。”
郑凡接过新房钥匙的时候,才发现,售楼处的帅小伙是他送进医院急救的小偷。<!--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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