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在牧一丛的床上,盖着牧一丛的被子,枕头上有牧一丛洗发水的味道,刻意保持着不挨碰的距离之外,能听到牧一丛平稳的呼吸声。
漆洋在黑暗里睁着眼,总想和牧一丛说些什么,又觉得他俩根本不是能聊到一起的人,所以什么都没说。
他感受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不知道自己在隐隐的期待些什么,最后只伴随着期待落空的烦躁感,背对着牧一丛翻了个大身。
有关牧一丛的一切记忆,在那一晚达到顶峰。
漆洋几乎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个细节,自己的每次呼吸,牧一丛的每个眼神。
那一晚之后,回忆反倒变得快速且飘渺。
漆洋的高三上学期非常漫长,那一年的春节来得晚,学校要到一月份才放假。
学期的最后两个月,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和牧一丛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做题,牧一丛那个没有人气的租房内,出现越来越多有关漆洋的物件。
两人的每次独处,都比上一次的氛围更加和睦,也更加微妙。
直到学期的最后,期末考试那天。
最后一科进考场前,刘达蒙还在和崔伍商量着怎么作弊,约漆洋考完一起去网吧嗨夜。
漆洋没答应,转了转手机,他给牧一丛发了条短信:晚上去看电影啊。
马上要进考场了,本以为牧一丛应该不会回复,结果没两分钟他的短信就发了过来:什么电影。
漆洋:你别管,我正好有票,你去不去吧。
牧一丛:和谁。
漆洋:我,还能有谁。
卡着考试铃打响,牧一丛回了他一个字:好。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刚下过雪的晴天,教室外的天空一片傻蓝。
漆洋花了半小时把会写的题目都蒙完,潇洒地交卷出考场,刘达蒙隔着窗子冲他比中指。
在牧一丛考场楼下等了几分钟,漆洋琢磨琢磨,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不然穿着校服去电影院实在是有点儿蠢。
他骑车回家的路上还在心里哼着歌,闻着雪后凛冽又清爽的空气,过斑马线时差点儿被一辆出租车刮地上,也心情很好地没骂人。
直到推开家门,看见家里满地的狼藉,挤在墙角尖叫的漆星,以及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邹美竹。
“怎么了?”漆洋一愣,越过倒在地上的椅子,过去把漆星抱起来。
邹美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她还穿着高跟鞋和外出的衣服,呆呆傻傻地转过脸,看见漆洋,两串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滚出来。
“别哭,妈。”漆洋皱起眉,“你先说怎么回事,家里进贼了?”
“洋洋……”邹美竹嘴唇哆嗦着,捂着脸放声大哭。
漆洋看见邹美竹手边的病历本,他忍着二人的尖叫与哭泣,按下满心的烦躁与不安,抱着漆星过去把病历捡起来,单手搓开。
一串串鬼画符般的字迹之间,他只看到漆星的名字,与赫然醒目的三个字:自闭症。
“自闭症是什么病?”漆洋盯着邹美竹。
邹美竹仍然是哭。
“别哭了。”漆洋烦躁地掏出手机,“我给我爸打电话。”
一直不说话的邹美竹,在这时突然鬼上身一般扑腾着摔倒在地,她在地上扭曲着四肢打滚哭嚎,把漆洋吓了一大跳。
耐心的安抚了半天,他才听清邹美竹口中刺耳的尖叫:“你爸那个丧良心的早就联系不上了!家里的钱全都没了!”
南洋之星的旋转门被推动,冬夜刺骨的寒风裹搅进来,将漆洋吹了个激灵,从回忆中惊醒。
短短的几秒钟,过往的画面一一在脑中闪回,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大梦。
之后的事没什么可回忆的。
突然间天翻地覆的家,没完没了嚎啕的邹美竹,傻子一样的漆星,联系不上的漆大海,家里仅剩下的三百二十七块六,突然变脸的亲戚们,逼上门催债的各方债主,一遍遍来询问情况的警察,交不上的学费,被逼退学时轰动全镇的砸校长室事件……
少年漆洋在当时无力再去应对任何额外的事。
有关牧一丛最后的记忆,是他砸完校长室在全校惊诧的目光中走出来,甩开过来找他的刘达蒙和崔伍,在楼道里与这人面对面的短暂驻足。
“怎么回事。”牧一丛望着他问。
“滚。”漆洋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他擦过牧一丛的肩膀往前走,被牧一丛拽住了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牧一丛的声音沉稳又平静。这个人一直这样,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眼神,到当时被全校师生围观议论着,他永远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打乱他分毫。
漆洋所有压抑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全部爆发了。
“你他妈有病就去看行吗,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把甩开牧一丛的手,像一团凌乱尖锐的刺,在所有人面前对牧一丛恶语相向。
“这么想跟我说话?行,你在走廊上爬一圈,我陪你聊十分钟。”
牧一丛没说话,盯着他看。
“洋子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啊?”刘达蒙和崔伍冲上来,朝牧一丛肩膀上一左一右的推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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