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战争（1 / 1）

() 我和父亲母亲赶回家的时候，据说外婆已经徘徊在生死的边缘了。舅舅全家都是医生，就连他们都下了这个结论，由此可见事态的严重xìng。但母亲的声音把外婆从鬼门关上唤了回来。此外我的出现也给外婆打了一剂强心针。小时候我很惹人爱，不仅是舅舅眼里的宠儿，也是外婆眼里的宠儿。尽管弟弟呆在她身边的时候更多，她却似乎对我更为上心。但我少年时代的**丝生涯，给外婆留下了胆战心惊的记忆。于是在外婆的记忆大紊乱之中，有一天我忽然在她的记忆里死掉了。从此外婆就失去了她的宠儿，常常让她悲从中来。

外婆忘了很多人的声音，但我的声音没有忘掉。这应该是一个特例。因为就连小姨妈和小姨父壮年的声音都被外婆忘了，外婆居然记得我的声音。也有可能是我声音的变化不大的关系吧。同时更为关键的是，我的声音还没有老到跟舅舅差不多，不足以让外婆产生混淆。总之在那一年，原本垂危的外婆，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而且接下来还继续活了五年，一直到地震之后，舅舅都已经生病了才死。

父母走的时候，学校里房子紧张，所以他们的房子都被收回去了。现在父母就像天地的浮萍，暂时寄居在小姑妈家里。所以父母已经失去了把外婆接过来住的基础。chūn天的时候，父母倒是在城里租了房子，但跟房东一起住，也不好把外婆接过来。但病势见好的外婆，这时候老毛病又犯了。由于小姨妈家里添了一个表弟媳，所以小姨妈家在外婆的记忆里更像舅舅家了。偶尔外婆能够记起小姨妈，但又对小姨妈家的表弟媳感到担心，老是疑心表弟媳要拿着刀杀小姨妈。一来二去，小姨妈家的气氛就不对了。

于是家庭会议再次召开。舅舅家虽然从城郊搬到了城里，四姨妈也同样搬到了城里。因为四姨妈家的两个女儿都嫁人了，现在四姨妈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跟我们家刚回来的情况相似，也不适合把外婆接过来住。所以最终形成的决议，就是把外婆重新送到舅舅家。这时候小姨妈家的表弟媳已经因为受不了，早就跟表弟跑出去打工去了。小姨妈和小姨父也已经跟表弟联系好，接着就要过去。所以把外婆接到城里已经刻不容缓。最终这个麻烦的工作就交给了母亲来做，让母亲去跟舅舅家说。

对于这个决议，舅舅是举双手赞成。因为外婆离开他家已经好几年了，他也早觉得应该接回来住了。但是除了舅舅之外，其他人对外婆带来的困扰都是记忆犹新，听说外婆要回来，都感到重新要进入一个恐怖故事之中了。最终舅舅不得不承担了给外婆倒屎到尿的工作，而母亲和四姨妈，因为都在城里，则轮流到舅舅家照顾外婆。经过这样的协商之后，外婆回城的事情就被敲定了。

对于这次回城，外婆一开始还是高兴的。因为既能住在舅舅家里，母亲和四姨妈也能够每天来看她，这对于她是一个圆满的结果。而小姨妈和小姨父，也在这时候如愿以偿地到广东打工去了。他在广东已经有了人脉，可以在建筑工地做包工头，前途一片大好。

这一次外婆在舅舅家呆的时间有点长，一直呆了三年多。而外婆也从最初的高兴心情，慢慢又变得形势紧张了。舅舅和舅母每天在身边打转，这就必然给她造成刺激。而刺激之后，必然是她的记忆大错乱，必然又是舅母得到吃力不讨好的结果。舅母过了几年好rì子，原本也打算好好照顾外婆，但每次舅母去照顾外婆，外婆都说舅母要害她，舅母只得作罢。

外婆每天只能躺在房间里，没有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记忆就一直在她的脑子里翻转。只有母亲和四姨妈去照顾她的时候，她才会感受到自己人的气息。当然，舅舅每天都要给她倒屎倒尿，儿子也让她有所亲切。但舅舅总要出去坐门诊，母亲和四姨妈每天也只能过去一会儿，大多数时间还是她独自呆着，就让记忆在脑子里翻滚，同时又产生很多臆想。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和舅母婆媳俩就对骂上了。各种难听的话都相互骂。舅舅夹在两个人中间，更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而母亲和四姨妈每次过去，也只能默不作声。她们明白，除非把外婆接出来，否则没有必要激化她们的矛盾。这倒是舅母想要达到的结果，但两家的条件都不行，还是忍着更好。我家在外婆回城的第二年夏天，就已经换了一家没有房东的房子租，照理说条件已经有了。但又碰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舅舅现在不愿意让外婆搬出来了。现在舅舅子孙成群，他总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在外漂泊。但舅舅的坚持也让他的结局更加悲催，他跟全家人的距离又远了。

舅舅家逐渐成为一个常态化的战场。每天都有常规的战争在上演。每一个到他家的人，都再也难以忍受那种气氛。到了最后，情况更加糟糕，外婆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大小便，而每天舅母当然不会去管这种事，任由气味在屋里弥漫。每天母亲和四姨妈来的时候，就是他们难得过上一点好rì子的时候。

舅舅也变得暴躁起来，陈年的怨气在他的心里苏醒。他开始见人就骂，骂完了小的骂老的，骂了老的再骂更老的。言语也慢慢变得不堪。到最后，舅舅能够当着母亲和四姨妈的面，骂外婆偷人养汉。母亲再也忍不住了，跟我和父亲商量，一定要把外婆接过来。我对母亲的意见也比较同意。但父亲认为，即使要接过来，也要由他们送过来，我们不能主动去接。因为父亲此前曾经去看外婆，结果被舅舅没有来由一顿臭骂，从此之后他就很少去了。同时表哥表嫂对母亲和四姨妈也不耐烦起来，总是觉得母亲和四姨妈在里面搬弄是非。舅母和表哥表嫂认为，母亲和四姨妈如果不是每天去，可能情况还好一些。但舅舅坚持要母亲和四姨妈每天都去。最终母亲和四姨妈找舅舅家全家人要说法，所有人还是只得同意母亲和四姨妈每天都去。

舅舅全家人中，除了舅舅每天倒屎倒尿之外，也就只有小表嫂曾经去照顾过外婆。但后来小表嫂怕了那种气氛，照顾得也少了。舅母跟外婆的战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双方水火不容。于是在战争的持续之中，地震来了。地震的强度太大，舅舅在惊吓中从此中风，跟外婆一样卧床不起。

没有了舅舅的坚持，一切都顺理成章。地震后在我走后不知道几个月之后，所有人的决议一致同意，把外婆送到我们家。这一次父亲没有坚持一定要让舅舅家把人送过来，而是母亲主动过去要求的。于是外婆人生中最后一年多的时间就在我们家里度过了。但舅母家并没有因为外婆被接走而变得轻松，因为他们家依旧有一个人躺在床上。

舅舅虽然中风，但心里还明白。他吸取了外婆的教训，没有骂人，但也经常难免会有一点小脾气。所以舅母还是在照顾他，但一开始照顾得并不好。回家后我曾经去看舅舅，舅舅一看到我就眼泪汪汪。舅舅已经说不出话，所以也许舅舅并不是不想骂人，而是骂不出来。他骂了一辈子人，老天爷终于不再让他骂人了。所以舅舅在哭，他想说什么，我心里明白他还是在问外婆。于是我告诉他外婆在我们家里很好，于是舅舅暂时没有哭。但接下来他又哭了。他哭外婆终于有了着落，但他自己还在这个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