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政第二
2.1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从现在开展进入第二章了,“为政第二”的“为政”就出自本篇的前两个字,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含义。本章共二十四篇,只有四篇在讲为政。
本篇是孔子论语中第一次谈为政的问题,孔子的思想不是出世的,是入世的,自然要谈及政治,而且孔子对政治也有着浓厚的兴趣,恨不得马上就自己操刀。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那个在旁边看的,没有亲自操刀的机会,只是嘴巴闲不住。
何谓“德”?这里的“德”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道德、品德,是人通过自律的方式达到的,所以李零先生解“德”为自律。论语中,从政是指当官,为政是指施政。“为政以德”是孔子施政理念的核心,也是儒家施政理念的核心。
本章2.3篇中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季康子问政孔子,孔子说:“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说:“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人小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以上内容都体现了孔子为政以德的思想,用今天的话说,为政以德就是靠道德的楷模作用来施政,或者说是通过道德的教化来实现其为政的目的——有耻且格。“为政以德”同时也是儒法两家的争论焦点,儒家的“为政以德”遭到了法家无情、刻薄的批判,法家完全不同意德治,倒不是法家否认道德的作用,而是法家认为儒家太过于理想化,不接地气。法家也承认上古曾经有过“为政以德”的阶段,韩非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但是,现在“世异事异”,韩非说:“文王(周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徐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韩非子·五蠹》)所以,在法家看来,讲道德的时候早就过去了,现在还为政以德无异于守株待兔,守株待兔这个成语就出自《韩非子》。况且,按照儒家为政以德的观点推想,为政的必须要尧舜禹汤文武那些圣人、道德先生才行,但实际上那些圣人、道德先生千世一出(韩非语),去哪里找那么多尧舜禹啊?即使出现了尧舜禹,如果只是匹夫不能在位为政,亦不能治三人(韩非语)。为政以德就是一个伪命题嘛!
另一方面,法家认为道德的作用非常有限,而且成本极高。韩非说:“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韩非子·显学》)
儒法的“德(德治)刑(刑治)之争”最终以法家胜出而告终,历史选择了法家,但未能完全抛弃儒家,所以有了秦以后的“儒表法里”,表面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际上大行法家之道。诚言之,孔子并没有否认过刑治的作用,也没有严厉抨击过刑治,只是认为德治更优于刑治,二者的选择中孔子更愿意选择德治而不是刑治,这从本章2.3篇中就能看出,这或许是因为孔子之时还没有形成法家思想的缘故,毕竟当时还没有什么人找上门同孔子吵架。
这里的“共”,即“拱”。“北辰”,《尔雅·释天》说“北极谓之北辰”,列北辰为星名,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北极星,北极星是北方的标志。有说法称,“北辰”仅指方位——北极,极北之意,实误。
杨伯峻先生解释“北辰”时,用了很多今天的天文地理知识,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古人根本就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地球绕着太阳转之类的知识,仅仅是通过每天晚上的观察获得了一些天文知识,毕竟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晚上没事就数数星星,所以天文知识很普及,顾炎武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是很有道理的。
古人观察发现,北斗七星斗勺前端两颗星(古书中称为天枢、天璇)和北极星在一条线上,这两颗星的连线,向上延伸五倍,就是北极星。北斗七星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会出现在天空不同的方位,看起来就像北斗七星在绕着北极星转一样,所以孔子说:“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古人很重视北斗七星,所以常用其作比喻,因为它可以用来辨别方向和季节,这对于农业民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初昏时,斗柄指向东为春季,斗柄指向南为夏季,斗柄指向西为秋季,斗柄指向北为东季。
2.2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即今天我们所说的《诗经》。“思无邪”,解为思想纯正,是符合孔子愿意的。但“思无邪”实出自《诗经·鲁颂·駉》,原本并非此意。“思无邪”的本意目前还是有争议的,这里就不扯了,有兴趣可以查查相关资料。孔子引用后当作“思想纯正”解,实际上就是断章取义,以己意曲解其本意,所以孔子是述而作之的,绝非他自己所说的述而不作。
《诗经》在孔子时期只称作《诗》,“经”是后世汉儒加上去的,所以孔子称“《诗》三百”,而不是“《诗经》三百”。司马迁所说的“……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也”(《报任安书》),亦可作一证。孔子教授学生,也不外乎当时贵族弟子所学的《诗》、《书》、《礼》、《乐》。从《论语》中看,《诗》、《礼》更为孔子所常谈、常讲,但孔子讲《诗》常曲解其意,往往与其本意相去甚远,本篇“思无邪”就是一例。再如诗文: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素以为绚兮。(前两句见于《诗经·卫风·硕人》,后一句出处不详。)
本意是描写一个漂亮的姑娘,却硬被孔子和他的弟子子夏给扯到画画上去了,最后又被扯到道德修养上去了,是不是有点不明觉厉?孔子就是这么教《诗经》的,所以跟孔子学习《诗经》挺难的,你要不停地猜老师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诗经》并不是今天我们想象的那样由某某诗人所著,而是由采诗之官收集民间歌谣而成。当时没有电脑网络这些娱乐,周朝贵族每每夜不能寐、无以为乐,用周星驰的话说就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于是设采诗之官,每年春天深入民间收集民间歌谣,然后交给乐师谱曲,唱给当时的贵族听,就形成了《诗经》和《乐经》,《诗经》就是今天我们说的歌词,《乐经》就是今天我们说的曲谱。一般的说法,因为秦火的缘故,《乐经》已经彻底失传,我觉得《乐经》之所以失传的根本原因应该是受流行音乐的冲击所导致的,而且曲谱也不易于流传。孟子就曾经和梁惠王(魏惠王)讨论过音乐的问题,梁惠王很扭捏地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这里的“世俗之乐”就是当时的流行音乐,“先王之乐”大概就是《乐经》的音乐,《乐经》之所以失传,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受到秦火之灾的不只是《乐经》,《诗经》同样罹难,《诗经》却能得以流传至今。到了西汉,《诗经》复出,出现了《鲁诗》(传自鲁人申培)、《齐诗》传自齐人辕固生,就是被窦太后扔进野猪圈的那个,后来汉景帝塞给他一把刀,才得以脱险)、《韩诗》(传自燕人韩婴)和《毛诗》(传自毛亨、毛苌)四家。《诗经》同样有今古文之争,《鲁诗》、《齐诗》、《韩诗》三家属于今文学,《毛诗》属于古文学。熟悉今古文之争的朋友们应该知道,今古文在经文上的差异实小,主要的争论在于解经的问题上。和其他经文不同的是,今文学的《诗经》均已失传,现在传世的《诗经》版本是古文学的《毛诗》。本来西汉时盛行的是今文学的《鲁诗》、《齐诗》、《韩诗》,但到了东汉时期,古文学的《毛诗》开始盛行,而且方兴未艾,以压倒性的优势干掉了其他三家,《齐诗》亡于魏朝,《鲁诗》亡于西晋,《韩诗》亡于宋朝,只剩下《韩诗外传》还流传至今。
考察古文献可知,至少在孔子时,《诗经》已经基本成书,或有版本之别,各版本只是小有差别。孔子看到的《诗经》很可能就是《鲁诗》,比如刚刚说的“素以为绚兮”的诗句就不见于现传《诗经》。《诗经》之篇幅,传世版本中共载有311首,但真正传下来的有305首(当然之前的篇幅可能比这些要多),所谓的“《诗》三百”不过是举其整数而已,这种事情古人常干,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说孔子删订这部书的事,就基本不靠谱了。孔子八岁时,吴季札就到鲁来听乐工给他歌诗了,那时的分类名目,看来就已经定型了,自然不是孔子所能删订的了。
《诗经》的内容其实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那么高大上,既然是采自民间的,当然就不可能是那么的高大上。《诗经》分《风》、《雅》、《颂》三大类,《雅》大概就是雅言(即官话、秦腔)的意思,基本为周王室贵族所作;《颂》就是歌颂之意,是宗庙祭祀用的诗歌,这些诗歌不但有曲,而且还配有舞蹈,季氏“八佾舞于庭”之“庭”就是宗庙之庭;《风》基本就是采诗之官采自民间的诗歌,所以按地域分为十五国风,这类的诗歌有的很粗俗的,很有点东北二人转的意思。比如《诗经·郑风·褰裳》的诗文: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是一首情诗,表达的是一个姑娘思念他的情郎。但很多学者都深入学习贯彻了孔子“思无邪”的指导思想,将最后一句“狂童之狂也且”的“且”解为语气助词,其实是有问题的。这个字真正解对的是台湾的李敖先生,“且”解的粗俗一点,就是“屌”,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傻小子你神气什么啊,傻屌!”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李敖先生的《中国性研究》。因为《诗经》里的有些内容太粗俗,所以孔子和当时的贵族们才提出了“思无邪”的口号。
《诗经》在孔子的时代并不像今天,有兴趣的看看,基本处于学术研究的范畴,在当时是有其实用价值的。贵族在交际交往中常常引用《诗经》作为交际辞令的,如果你对其生疏就会当众出丑,所以孔子才说“不学诗无以言”。比如,朝廷在宴享宾客时,一般要选《诗经》的一首或一节,让乐师歌诵,这叫做“赋诗”,以示欢迎。来宾也得选一首或一节回敬,这叫做“答赋”。双方的情感、愿望、请求,甚至挖苦讽刺,往往借断章取义、曲解诗歌注入其中,你不懂不行啊,所以孔子要教授他的学生们《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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