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叫她三嫂，而叫她的名字。
李敬爱看她一眼，随即高声喝道：“我乃李氏大凉兴平公主李敬爱，誓死不从贼子！母亲，来世再见！”
沮渠前云嘶声尖叫：“不要！”
她绝望了，她知道她输了，她根本没有能力抵抗沮渠牧犍却还要拼死一试，她是可以拼死，可兴平公主，李敬爱，尹夫人，甚至沮渠菩提，本都可以不用死的，现在她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很快也将要沾上自己的。
李敬爱闭上了双眼，她悲苦的人生，就要在此时终结吗？
可上天还是眷顾她的，也同样眷顾沮渠前云。
殿门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以迅雷之势用手握住了李敬爱的刀刃！
兴平公主倒下的时候李敬爱挣脱开了挟持着自己的士兵，刚才她横刀脖颈时更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正在抵在殿门口的门槛前，所以那人从殿里面冲出来的时候，不仅顺利钳住了李敬爱的刀，而且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李敬爱愣了，那只抓着自己颈前的刀的手，已经血肉淋漓。
居然是卧病在床数月的沮渠蒙逊！
所有人都惊呆了！
挟持着尹夫人的士兵甚至惊得丢掉了手里的刀，沮渠牧犍盯着沮渠蒙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久前还躺在病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怎能成了现在这样？
沮渠菩提怔怔低道：“父王？”
沮渠前云也怔住了。
沮渠蒙逊就在所有人如见鬼魅的眼神当中，将李敬爱的刀倏然丢了开来。
他一身凌乱近乎疯癫，眼眶深陷，脸色像是死人一样，丢开刀后甚至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挣扎才走了出来。
他看了眼李敬爱，又走了几步，到了兴平公主身前，定定地跪了下来。这个来自乞伏秦国的兴平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五十八的他，这八年的时间，他未曾真心疼过她宠过她，现在看着她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他竟忍不住目中含泪，怔怔道：“是我害了你…”
尹夫人已经奔到李敬爱身边，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在场沮渠牧犍的手下也都愣了，如果是之前是为了铲除异己而对公主、世子、夫人这么多人动手，那现在大王在此，他们该怎么做？
沮渠前云却咬牙，盯着沮渠蒙逊，扶起了沮渠菩提，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殿门，士兵再不敢拦她，甚至自发为他们让开了道路，他们二人就这样一路拖着血印走向了殿门，走到了沮渠蒙逊身前。
沮渠牧犍只能看着他们一步步走上来，甚至忘了做出反应。
沮渠蒙逊终于抬起脸看了沮渠前云和沮渠菩提一眼，他眼中的衰老那样明显，但还是说道：“你们两个…没事吧？”
“儿臣…没事。”沮渠菩提先回答。
沮渠前云却只是看着他，她内心的凄苦无可抒发，这是她的父亲，他真的杀了母亲全族的人？可他刚才又救了李敬爱，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沮渠蒙逊也没有等她回答，他看了眼在场的所有人，眼中有一个垂暮君王最后的余威，然后一字一句说道：“世子菩提，年幼，三子牧犍，勇毅聪慧，封为世子，本王死后，即继承，王位！”
沮渠前云手里的长槊“噔”一声落到了地上，沮渠菩提也颓然跪下，李敬爱和尹夫人满面凄然。
而下一刻，殿外所有的士兵都立刻跪拜，高呼：“誓死遵从大王之命！”
沮渠牧犍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甚至不敢相信，朝沮渠蒙逊走了一步，沮渠蒙逊立刻眼神扫向他：“你等等！”
沮渠牧犍停住了，沮渠蒙逊冷笑了笑，“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父王请说。”
沮渠蒙逊先看了眼一边的李敬爱和尹夫人：“你当了大王之后，要封敬爱为王后，封坛为世子，你绝不可，伤害他们三人。”
“好！”
沮渠蒙逊知道这件事并不难做到，他又看了眼沮渠菩提，接着说道：“菩提、无讳、安周三个，你都不能伤害，以后，无讳为酒泉王，安周回来后，我要你封他为乐都太守，而菩提，无论要去哪里，你都不能阻拦。”
沮渠牧犍想了想，勉强说道：“…好。”
沮渠蒙逊冷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是可以答应我，等我死了，他们还不是通通任你杀剐？”
“儿臣可以起誓！”
“你还是算了吧！”沮渠蒙逊打断他的话，“这样的话，我年轻时候，说太多了，你以为，能骗得了我？”
沮渠牧犍咬牙，的确，他所有的手段，都不过是沮渠蒙逊年轻时候早就用得得心应手的了。
沮渠蒙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两个月前，我已经，答应了魏国皇帝陛下的求亲，魏国迎娶，大凉兴平公主沮渠前云的使臣，很快就要到姑臧了，我已向他们，说得很清楚，如果到时候，看不见完好的前云公主，和诸位王子，那就请魏主立刻挥师大凉！”他盯着沮渠牧犍，“你也不过是，冯弘那样的无用之人，以为抵抗得了鲜卑人吗？”
沮渠牧犍愣了，他难以相信沮渠蒙逊居然两个月前就安排好了这些。
沮渠蒙逊的确早就想到会有今天，只是沮渠前云比他预料当中的还要倔强，兴平公主的刚烈更是让他大恸，可为了大凉这最后的基业，为了最后这几个儿子的性命，他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他看向沮渠前云。
李敬爱和尹夫人看着沮渠前云，沮渠菩提也看向了她，沮渠前云彻底怔了，要不是身边还有沮渠菩提需要她扶着，她自己早已倒下。
“你喜欢…兴平公主这个封号吗？”
沮渠前云幽幽点头：“我…很喜欢。”
沮渠蒙逊拼尽力气一笑：“我这一生，都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他支撑不住几乎要倒下，李敬爱和尹夫人上前扶住了他，他只是死死盯着沮渠前云：“我已…死期将近，死后也…永不得安宁，大凉，气数已近，将来…会有其他人…好好对待大凉百姓，不要再抵抗，所有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沮渠前云终于怔然跪了下来，这是她从十六岁之后从来没有向这个父王行过的跪礼，她看着他，今天所流的眼泪太多，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眼泪可流，她痴痴说道：“要我怎么原谅你？”
她已近乎在凄厉地呼喊：“我要怎么原谅你啊！”
沮渠蒙逊想要对她最后笑笑，却始终没有做到。
他最后的生命，终于点点消散，在夫人、女儿、儿媳这三位兴平公主的身边，他终于说了所有想说的话，将他此生最后的路程走完，他这个乱世枭雄，终于颓然闭上了双眼！
“父王！”沮渠菩提和李敬爱大喊，而沮渠前云，她压抑在心底所有对父亲的情感，一瞬间全都爆发，“啊…”
你是我的父亲，是君主，可我从未得到过你的疼爱，只感受到冷漠心寒，为了姐姐和大哥，我厌恶你，为了安周和二哥我鄙弃你，为母亲一族我更加恨你，可你现在在我面前，为了保全你的孩子而牺牲你最后的尊严和生命，我忽然能了解你心中那一点点苦衷和亲情，我到底，要怎么对你…
她凄零尖锐的呼号，伴随着初春黄昏的风，还有空中弥漫的血的气味，飘荡在姑臧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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