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避无可避,只得顺从地向上伸手,任凭他扯着衣服从她头上脱下来。
赤裸的手臂冷不防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激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战,他的手掌已经覆在同样伤痕累累的肩背上,羊脂玉般的皮肤上新伤叠着旧伤。
她下意识地想环住自己的身体,手肘被他捉住,技巧性地向上一抬,轻轻绕着肩关节转了一圈,发出细微的“咔咔”响声。她防备不及,“嘶”声呼痛,又马上闭嘴咬住下唇。
这些细节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他面无表情地根据多年经验做出了初步诊断:“关节周肌腱滑脱,二头肌拉伤——谁和你对练的?”
她没答,听他的口气仿佛要立刻找那人兴师问罪。冯教练安排了女子六十三公斤级的专业陪练过来给她进行特训,力道当然不能和以前的队内模拟相比。
聂廷昀仔细检查过其他紧要关节,确认没什么大碍,多一个眼神都不给她,转身走了。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身追过去,却浑身僵硬,只得无措地坐着,指尖发抖。
他生气了。
几分钟后,聂廷昀回来了,手里拿着药箱。
他脸色依然阴沉,口气却稍稍缓和,说道?:“位置指给我,我给你贴药。”
他坐在她身侧,听她的指挥,仔细地给伤处贴上药贴。
眼前的这副身子虽则玲珑有致,如霜如雪,但四下瘀青,贴满了肉色的肌肉贴。他再有一腔旖旎心思,也在伤痕累累面前化作乌有,检视过一圈后,叫她把衣服穿上。
她窸窸窣窣地重新套上卫衣,才冒出头来,突然脑后一热,被他手掌扣住,轻轻地朝他的胸口按过去,直到她整个人栽进他的怀里,听到他胸腔嗡嗡的共鸣。
“你要打比赛到什么时候?”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语气、这潜台词,都像极了当年反对自己成为柔道选手的父亲。
他对崔时雨总是胜券在握的。
费难告诉他,她选择柔道皆因他而起。到目前为止,他并不认为柔道是她的信仰和梦想。
他才是。
是他让她误打误撞地走上这条运动之路。
她这样弱不禁风,不该是那个赛场上伤痕累累的样子。如果一切错误因他而起,也应该在他手里纠正。
崔时雨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有一丝怔忡。
不打比赛?这件事她从没有想过。
这次的天英杯国际柔道公开赛,是柔道项目下届奥运会的首站积分赛,也是到目前为止崔时雨参与的最高级别的赛事。
月底的预选赛关系着她能否从青少年体育圈跨进国际赛事的门槛。
崔时雨的沉默给了聂廷昀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不再逼问,选择暂时妥协。几次交手,他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气,这丫头天生吃软不吃硬,最禁不住温水煮青蛙,而他有的是时间来煮她这只小青蛙,来日方长。
聂廷昀思忖了一会儿,问:“天英杯……你想赢?”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柔软的发丝擦着他裸露的小臂,看得他心软。
“是,我想赢。”崔时雨旧事重提,“你什么时候答应做我的陪练?”
即便是他做陪练,她现在所受的伤,同样不能避免。
聂廷昀一度想食言,却又不放过逼她前进的机会,说道?:“你主动提起,我就当你承认我是你男朋友了。”
气氛一时凝滞,她抬起头,看到聂廷昀莫测的眼神,张了张口,终究哑然。
其实有什么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蜷缩在他怀里,半晌,郑重地点头,一下下隔着衣服刮擦他的胸膛,很小声地说:“承认了。”
聂廷昀身子僵硬着,半天没动。
原以为任重道远,他做好了打长久攻坚战的准备,哪知面前的坚城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时间点,撤去防御,大开城门,任他三军直入。
王浚楼船下益州,说是势如破竹亦不为过。
这次,进度条过半,且由她亲口促成,他颇觉不可思议,并想实时追踪她的脑回路如何运作。
聂廷昀手臂收紧,拥抱的力度让崔时雨有些茫然。
她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带着欲念蹭在她耳后的唇,以及萦绕在耳际的那声低低的询问:“怎么突然开窍了?”
这一刹那,崔时雨脑中思绪万千。
寻常人如何确立一段关系?
因某个瞬间被感动?爱之深,情绪走到了高潮?或是思虑良久,决定接受或是拒绝?
对于崔时雨来说,这些都没有。
她冷静地想,在他的人生里,她此际是个过客,未来是个陌生人。
是她贪婪,既不想真正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又妄图维系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有多异想天开。
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要畏惧怎样的结局?
恐惧,绝望,自厌,痛楚……反正只要是他给的,她都得甘之如饴。
梦中他问:“小丫头,你拿什么还?”小丫头颤颤巍巍地把剩下的、藏了一半的心剖出来,问:“这样够不够?”
四下寂静,聂廷昀还在等一个答案。
可她什么也不想说,心下决然,终于自悬崖峭壁前纵身一跃,坠向万丈深渊。
崔时雨笨拙地转头,向上去寻他的唇,磕磕碰碰地擦过早已有过亲密接触的嘴角。
他倏然停住呼吸和动作,紧接着,按着肩头将她缓缓地放倒在沙发上。
“你在干什么?”他如同审问犯人,居高临下地望进她一片澄明的眼里。
而她在极致的绝望里早已丢盔卸甲,自暴自弃,不必锁住心中那头囚禁已久的猛兽。
“我想吻你。”
早于你给我那样残酷的吻,早于你第一次记住我,早于我尚不懂男女之情的年岁,是本能让我想要靠近你,触碰你,亲吻你。
多少次她压制心魔,相比他而言,不遑多让。
聂廷昀抬手摩挲她的侧脸,拇指按在她的唇上,淡色的瞳在灯下仿佛有奇异的光彩。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崔时雨平和地回望,抿唇而笑,便露出两个梨涡。那双不染纤尘的眼,随着眼睫一垂,眼尾勾出任人采撷的美好弧度。
“现在不是如你所愿?”
他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自戕,只以为约拿回心转意,终于接受神的使命,勇敢地奔赴尼尼微城。
他甚至想带着她到费难面前证明,你是错的,我不会毁掉她,我只是在救赎她。
在这场错觉里,他与她都得到了赦免。
那晚,崔时雨的确没走,与他同床共枕,却只是挽着手纯睡觉。
与另一人共眠是什么感觉?崔时雨觉得很别扭。
夜半时,她实在没法睡着,侧着身观察聂廷昀的脸,从眉到眼,细细勾勒,越看心里越是平静。他的呼吸声将她的一切杂念都荡涤干净,只剩心跳如擂。
明明看似熟睡的人忽地睁开了眼,说:“过来。”
聂廷昀展臂将她捞回怀里,把脑袋瓜按进胸口,说道:“你们每天六点就早训,还不睡。”
她闷声嘟囔:“我有点儿不习惯。”
“你以为我很习惯?”
她看见一丝希望,试探着道:“不如……”
“不行。”
他揽在她脊背上的手顺着凸出的骨节抚摸下去,落在腰窝处停住,用气声:“我们都不习惯。”停了停,他接着说:“所以得快点儿习惯。”
清晨的体大,因着早课和晨训颇多,尚算热闹。一辆保时捷越野车从校外驶入,停在道馆外,学生经过,都忍不住频频回头。
只听说艺术学院有香车宝马停驻,从没听闻过搞体育的女孩也有这般待遇,简直新鲜。
宋佳言正和队友结伴去晨训,经过车前,也禁不住好奇,偏头一望。
车窗贴了防窥膜,黑漆漆的,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可在车里,外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时雨被聂廷昀困在他的两臂之间,抬眸时,几乎与车窗外宋佳言的视线对上,只得仓皇地唤:“聂廷昀……”
雪白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另一只手扭伤了仍未消肿,便被他指尖向上摸索着抓住手肘,避开了伤处。
聂廷昀擒着小鸡崽一般问:“什么?”
她睁大眼睛,与他对视,只在他眼里找到了揶揄。
她偏过头说:“这是学校。”
“嗯。”他点头,“我知道。当我认不出门口体大几个字?”
话虽如此,他却保持着这个将她压住的姿势,半点儿不动,放慢了动作要吻下去。直到见她眼底渐渐地生出水雾,他才倏然松开手,敛笑柔声道:“乖,我这不是放开了?”
崔时雨抬起手背揉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推门下车。
他拎着柔道服跟在后头,脸上微微带笑。
他就算是浑蛋,她也要习惯。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终于遇见了独一份合乎心意的眷恋,当然强势得不容二话,连她的委屈也忽略不计——她总归是他的,所以只能习惯他。
聂廷昀忽然出现在体大道馆,再次震惊众人。等他介绍完来意,队友们恨不能狠掐一下自己的胳膊,证明这不是梦:聂廷昀居然是以陪练身份出现?
很快,陪练一事就通过冯媛西的嘴证实了,这不是梦。
此后近二十天的训练期,聂廷昀几乎每次掐准对练时间过来。偶因上课缺席,他也会提前和冯教练打个招呼。
崔时雨和聂廷昀这对“铜墙铁壁”组合,一度成为体大道馆的亮丽风景线。
大家纷纷揣测两人的关系,多数觉得基本已经修成正果,因为聂老大的眼神可不是开玩笑的。也有一小拨人觉得,以这两人对练时的专注,更像是为了柔道运动献身。
只有宋佳言敢在私下里去求证:“崔小队,你和聂老大……”
崔时雨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要八卦,专心训练。”
明明是不置可否,宋佳言却从中嗅到了一丝欲盖弥彰的意味。
某次聂廷昀来得早,在基础训练时便到了,提前跟着大家一块儿集训,曾被人大着胆子询问过一次与崔小队的关系。
聂廷昀的答案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要看崔小队怎么说。”
众人巴巴地望着崔时雨,却见她神色如常:“私事不提。”
八卦之火再次被“铁壁女”冷酷扑灭。
因着两人态度都很暧昧,谁都不肯官方盖章,渐渐地,队里也有贼心不死的女将想过撬崔小队的墙脚,调侃道:“聂老大,陪练多少钱一小时?”
彼时,他穿着雪白的柔道服,站在更衣室门外,正等着崔时雨换衣服。
闻言,聂廷昀转头看了一眼对方,慢条斯理地说:“你付不起。”
神原是高高在上,轻易不下凡尘,如今下了凡尘不说,还转头理你了,简直可以吹一年。
女将叫苏敏,算是崔时雨前辈,成绩却差之甚远,只因压根没想过毕业后仍走这条路。她家境殷实,何处没有出路?训练也是得过且过。
苏敏被聂廷昀一看,整个人都飘飘欲仙,以为“付不起”是尚有转机,软磨硬泡道:“你说个数呀。”
长廊原是一片沉寂,因他轻轻一笑,仿佛也有了生机。
“让你们崔小队陪我睡一觉?”
这话辛辣不忌讳,昭示着“神”原来也五毒俱全,并非看着那般清冷无欲。
只不过,他独为一人如此。
苏敏琢磨出味儿来,讪讪的没说话,心里却不甘。
这两人从未对外宣称过什么,连网上曾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绯闻也不在意,神不知鬼不觉就在众人面前出双入对,给迷妹们的心理冲击不是一星半点儿。聂廷昀原来无人染指也就罢了,现在为崔时雨下凡,很快就酸遍整个大学城,成了奇闻一桩。
自二人的疑似恋情传出以来,体大Bot每天被私信上百次,众人都在询问崔小队是如何拿下聂神的,又或是聂神如何拿下崔小队的。
体大Bot私下被纠缠数日,终于累了,于某日深夜发出一条微博,先说两人之事毫无情报,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前因后果更不知情,无从扒起。间隔几分钟后,又发了一条引人遐想的微博:“有金主找来了,具体事项目前保密,只能说体大101女孩厉害。”
关注体育圈的网友纷纷猜测,多半是当初轰轰烈烈选出的那十一个女孩里,有人被公司找上了要签约出道。众人一一排除,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体操队的靳伊人和柔道队的崔时雨。
可崔时雨已经开始备战奥运积分赛了,怎会在这个关头不务正业去改行?人选自然落在本就长相靓丽的体操选手靳伊人头上。
自她摘得全国大学生锦标赛的个人金牌后,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上,既无法再往上提高一个层次,也不甘心流于平庸,若是此时借着热度转战娱乐圈,当然是上上之选。
毕竟,娱乐圈本能地对体育选手怀有尊敬。
讨论声里,靳伊人成为校内红人,作为“明日之星”,一下子微博粉丝暴涨,每天评论底下都是准备送小姐姐出道的。但很快,这群人就被打脸了。
网友私信:之前金主找上的是靳伊人吗?能透露一点儿情报吗?
体大Bot:阿斯加德。
至此,答案直指有“女武神”之称的崔时雨。
偌大的道馆内,几组备战天英杯比赛的种子选手正进行对战训练。
崔时雨在柔道上绝不分心,即便是聂廷昀,也只在起初几场对战时动摇了她的意志。
她每次对练都是全力以赴,绝不敷衍。
大约两天后,聂廷昀就摒除杂念,非常专业地对待“陪练”这个身份了。
男选手与女选手在公斤级别上就有差别,体能和力道更是占据着先天优势。
聂廷昀此前早与冯媛西打过招呼,仔细做过功课分析崔时雨的打法。作为陪练,要拿捏好分寸,既不能弄伤选手,又要激发出选手的潜能,帮助选手寻找弱点,渡过难关。
刻下,崔时雨第三次因长时间缠斗而被聂廷昀撂倒在地。她整个人头昏脑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维持着跪倒的姿势,前额抵着地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聂廷昀在刚刚一轮的撕扯中,柔道服前襟狼狈散开,露出轮廓分明的胸膛。
旁边一组对练的选手小声惊呼,又被冯媛西一嗓子吼回去了:“眼睛长哪儿了?看什么看!”转头又化身冷面罗刹,拿手指指聂廷昀:“你给我在里面穿件背心!”
道馆里响起哄然大笑。
聂廷昀将衣服整理好,视周遭如无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蜷缩成一团,费力缓和呼吸的崔时雨。
他的小朋友现在像只落水的小黄鸭。
等了又等,聂廷昀终于忍不住心疼,不顾教练还在旁边注视,走过去蹲下,将人自侧后轻轻搂进怀里。
隔壁的宋佳言一瞥,走神了两秒,被陪练狠狠摔落在地,险些喊娘。
当面撒狗粮?!聂老大这操作真是视他人如无物啊。
冯媛西愕然,正要出口叱骂,迎上聂廷昀的肃然眼神,竟一时没能出声。
聂廷昀在崔时雨耳旁问:“还能撑吗?”
她一寸寸地将他推开,说:“能。”
聂廷昀心头微颤,手握成拳又放开,发了狠,轻笑?:“成,那就站起来。”
新一轮计时开始。
聂廷昀抬手与她在袖口和直门之间周旋,似乎每一次都是认真进攻。
可崔时雨知道不是这样。
比赛先期,选手佯作攻击,一般是为了避免因消极进攻被处罚,但实际上以防备为主,等待对方进攻疲倦后露出的破绽。
崔时雨放缓动作,同样虚晃一枪。
半场过后,聂廷昀:“不对,停。你来认真进攻试试看。”
崔时雨深吸一口气,迅速出手拽住准确位置,小腿别进他两腿之间,猛地一用力,对方却纹丝不动。
聂廷昀冷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崔时雨咬了咬唇,洗耳恭听。
“我采用这种战术,是因为体力足够支撑到加时。但你不行。而且,目前你短期内无法克服体力这道坎。”
聂廷昀讲起这些来,目光沉静,又变回她所知晓的那个赛场上一腔热血的少年。
崔时雨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廷昀,听他继续说下去。
“对方以慢打快,是在耗你的体力。你这时候学着以慢打慢,是耗不过人家的。你只能比从前更快。”
他与冯媛西最初都是想提升她的体力,无奈短期内实在难以达标,于是打算剑走偏锋,以快制胜。
崔时雨“嗯”了一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估计满脑子都是战术。
聂廷昀不禁有点儿酸意,叹了口气,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我要离开一阵子,我尽量……赶在你预选赛之前回来。”
她这才将注意力分给他一点儿,问道:“去哪儿?”
聂廷昀道:“杭市。”
她没有追问缘由,想及在杭市发生的一切,忽地怅然抬手,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指梢。
周遭原本嘈杂,渐渐地安静下来,选手们佯作训练,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这边瞟。崔……崔小队居然主动了?
他被她伸手一握,怔住了。
她道:“那,我等你回来。”
她额发凌乱,脸上汗珠涔涔,该是有些狼狈的。偏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望向他,澄明如溪水。
聂廷昀克制着当众吻她的冲动,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气声道:“知道你乖。”
而后,见她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满意地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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