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不愿做一只小白兔的领路人,就不该再喂下甜美的胡萝卜,害人泥足深陷。
某种本能让他对“纯粹”避之唯恐不及。
又或许,是他不忍总见她以壮士赴死的姿态走到跟前来,把一切都剖白奉上,换来他一场稳赢不输。
这样想想,他居然有些感叹自己的好心了。
他的善意本罕有,竟大发慈悲地给了这个小丫头。
终于找到自己的车,他先一步替她开了车门:送你回去。”
崔时雨再迟钝,也感知到气氛的微妙,上车后,偏头凝视他:“你不高兴?”
“没有。”她明知他是敷衍,却无法开口问出下文。
我有什么资格呢?我们今天这顿饭,又算什么呢?
她不知道,自己连答案都没搞清楚,就被人不留痕迹地划清了界限。
杭市八月,赶上夏雨磅礴。
湿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避无可避。
一家普普通通的三星级酒店,十层走廊上,丫头们挤在一块儿领房卡,讨论如何分房,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冯媛西提高了音调:“行了!快点儿进屋休息!”
崔时雨正发到最后一张房卡,宋佳言朝她使了个眼色,抬手一扯她,两人手拉手进了最后一个标间。隐约的发霉气息扑面而来,可在这样的季节,已经见怪不怪。
崔时雨把行李箱放下,打开,一丝不苟地换自己的被套、床罩。宋佳言闷闷地把自己摔在另一张床上。
“又失恋了?”
宋佳言猛地撑着手肘坐起来,问道:“这么明显吗?”
崔时雨专心致志地套枕套,摇头:“不明显,猜的。”
宋佳言神色复杂地重新躺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天我见着唐宁了。他说受不了我一个女孩家成天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他还说我的耳朵……”
宋佳言说着,哽咽了一下。
“他说我的耳朵看着吓人。”
崔时雨放下套了一半的枕套,回头看她。
宋佳言抬手遮着眼睛,崔时雨看不见宋佳言的表情,却能看到她的耳朵。那是很多运动员会有的“饺子耳”,耳郭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模糊了轮廓,成了一块硬邦邦的肉,不训练的时候,她会把长发披下来遮掩住。
每当露出来,旁人仔细看去,都会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崔时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虽没有那样严重,可耳郭已经变得很硬,说不定再打几年比赛,也会变得可怖。
她黯然垂下手,又想到聂廷昀的耳朵,没有变形,完好得仿佛不曾做过柔道运动员,可能因为他鲜少被惨烈地撂倒在地。
崔时雨出神地想,我怎么又想到这个人了呢?
那天过后,他们再没联络过。
她有时候会觉得,那心血来潮的一天,多半是他好奇吧。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冒出来,信誓旦旦说喜欢他,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可好奇心到了底,也就索然无味了。
她深知自己是个十分无趣的人,半点儿烟视媚行都学不会。
宋佳言一嗓子将她的思绪从九天之外召回到现实。
“对了,时雨!”宋佳言猛地从床上蹦下来,往她床上一趴,说道,“那天帮我找唐宁的人不是隔壁的聂老大吗?”
崔时雨套完了枕套,拍拍枕头,没吭声。
“后来我出来没瞧见你,倒看到张诚然他们一堆人,那天你去哪儿了?”
“回家了。”崔时雨起身说,“我去柔道场。”
这一走猝不及防,等门“哐当”一声关上,宋佳言才眨眨眼,一头雾水。
“明天预选赛都不保留一下体力吗?”
酒店外,大片落霞涂抹在天边。
入了秋的傍晚有些冷,崔时雨穿着一身运动装,长衣长裤,帽衫的帽子扣在头上,几乎遮住脸孔,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
她去柔道场干吗,宋佳言大约是能猜到的。
崔时雨有个怪癖,柔道队人人皆知。
她喜欢做爬带训练。
这是柔道运动里的基础训练项目,主要锻炼抓握力。所谓爬带就是棚顶吊着根宽布带子,徒手爬到顶端,下来,再爬,如是反复。
这项训练是女将们的噩梦,原因无他,累,且没有意思。
像宋佳言吐槽的那样:“隔壁的泰山吗?荡来荡去真好玩?”
偏偏崔时雨喜欢像个猿人一样把自己吊在上头,有时候甚至在半空中松了手,让自己直接摔下来。
这种情形一般出现在她比赛输了的时候,起先队友们还劝阻几声,后来教练冯媛西说:“都别拦,让她摔。人总得找个口子宣泄。”
队友们一想,也就明白了。
那可是崔时雨,平时沉默寡言,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在训练和比赛的时候比较积极,平时简直是个社交障碍症患者。
这样的人,又不和人诉苦,可不得找个方式自我宣泄?
崔时雨用了十分钟走到酒店附近的训练基地,爬上带子,把自己悬在半空。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好像不是因为输了比赛才来的。
她往下滑了一米,蓦地松了手,让自己重重地摔下去,感受到骨骼的痛,咬唇忍住了嘶声。
我好像是因为聂廷昀才……崔时雨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从不能接近,到生出渴望,再到现在魂不守舍,她好像早就一步步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原来人都一样,敌不过欲壑难平。
“嘿,这什么鬼天气。”晚上八点钟,沪昆高速上堵得厉害。
雨势渐渐大了,张诚然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皱起眉。
他身边的男孩仍是那副淡定的模样,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你瞧瞧,一到暑假就有一大堆人往杭市来,也不知道这湖有什么好看的……”
音响突然爆发出一阵音乐,把导航甜美的“前方道路拥堵”压下来,也把张诚然吓了一跳,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聂廷昀将手机连上蓝牙,放了一首歌。
“聂廷昀,你知不知道电子乐和你高贵冷艳的气质十分不符?”
音乐太吵,张诚然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伸手调小了声音,才松一口气。
聂廷昀反问:“高贵冷艳?”
“你对自己真是一点儿正确认识都没有啊。”张诚然嘟囔道。
聂廷昀笑了笑,不知怎么想到发小庄闫安等人对自己的评价——聂廷昀?那个故作老成的小屁孩?
想来,他二十年来从未离经叛道,偏偏做的每个决定都要惹得大家不痛快。
去念体高,成为柔道选手是这样;之后不肯出国,留在国内读了F大也是这样;把别人安排好的路弃之不顾,非要一意孤行做运动康复事业也是这样。
如果这叫高贵冷艳,那他勉强认了吧。
聂廷昀换了一首歌,这半天,高速公路上车辆仍是排成一条长龙。
张诚然唉声叹气了半晌,又开始碎碎念:“我最近烦死了。你也知道我们部里那群小丫头多八卦吧?简直听风就是雨。那次咱们吃完饭之后,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偏说我对崔时雨有意思,不然隔壁队里那么多人,干吗只请她一个吃饭……”
聂廷昀原本闭目养神,闻言慢慢睁开眼睛。
“我都快被搞疯了。”张诚然说着,拿出手机来给他看。
那次聚餐后整整一个月,他都在被迫“追踪”关于崔时雨的消息。
起因是不知谁开始传他和崔时雨的绯闻,但是大家居然都一本正经地当了真,还纷纷敬佩张诚然居然拿下了体大的女武神,路上碰见了,有事没事总拿这事揶揄他。
张诚然真是有嘴说不清。
之后,散打社团里的孩子们开始疯狂给信号,今天发一条“我看见崔时雨在超市买东西啦”,明天发一条“崔队长好像特别累啊,老大你要出动吗”。
最近一条发送时间在几天前,是F大散打部的副部长发的:“崔队他们去杭市比赛了,要去十天哦,你知道吧?”
聂廷昀面不改色地看完了,张诚然把手机往旁边一撂,露出一副懊恼不堪的神情。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半晌没人搭腔,车里的音乐也不知何时停了。张诚然狐疑地朝聂廷昀望去,发现对方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点儿肃杀表情,又很快消失,快得令他疑心是错觉。
“喂。”张诚然受不了这样安静的氛围,马上打破沉寂。
聂廷昀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张诚然有点儿不自在地问:“你说……崔时雨那丫头会怎么想?”
聂廷昀没答话,漫不经心地看着前头一辆车的尾灯。不可否认,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居然觉得有点儿怪异。
“我看不是别人听风就是雨,是你自己行为反常。”
车里一时静默,能听到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的沙沙声。
“她喜欢我。”聂廷昀若无其事道。
张诚然愣了几秒,蓦地偏头看着他。
聂廷昀视线向前,神色一贯平静,却收敛了散漫。
张诚然知道,聂廷昀没开玩笑。
聂廷昀头一回生出这样恶质的,想看到张诚然吃瘪的心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男人无聊的胜负欲。
他就是觉得很烦。
张诚然提那个小丫头的名字让他很烦。
传那些有的没的绯闻让他很烦。
别人对她过分关心让他很烦。
——你不是已经决定不再喂小白兔胡萝卜,惹人泥足深陷了吗?干吗还说这种话?
可他自己是没法回答自己的。
在张诚然张了张口,打算说点儿什么之前,他又补了一句:“喜欢很多年了。”
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另一个人隐匿许久,视如珍宝的心意,本是一件残忍的事。可眼前的人是聂廷昀,那漂亮的薄唇一开一合,纵使再恶劣,再漫不经心,也有浪漫的味道。
张诚然把嘴闭上,头一次失了说话的力气。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聂廷昀这话的真实性,三年来,作为好友,那些凑到聂廷昀身边的桃花他见得太多了。
张诚然心里空荡荡的,打起精神继续聊:“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聂廷昀无奈反问。
张诚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也是。”
聂廷昀谈过的恋爱屈指可数,他多少有所了解。
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就是“散漫”。
他也不是不上心,不是冷漠,也不是渣,就是散漫。对方不联系,他绝对不会主动;对方时间和他有冲突,他绝对不做妥协的那一个。所以约会什么的,一个月能见几次,全靠天意。
尤其他打比赛的时候,简直是日程表本人,每一分钟都珍贵得不行,要让他抽出半个小时来和女朋友煲电话粥,别开玩笑了!
私底下,邓安妮这么和张诚然形容过聂廷昀:“就是一质数。”
问她为啥,她回了两个字:“难约。”
“你可别学我。”张诚然说,“要是对人家没意思,就别干让人误会的事。不过就你,应该也对这些事没兴趣吧?”
聂廷昀难得认真地想了想。
没兴趣吗?以前确实挺没兴趣的。
但,也分人。
柔道场的灯一层层暗了下去。
女孩抱着膝头坐在一片空寂的黑暗里,而后放松四肢,躺在无人的场馆里。
崔念真打来电话问:“时雨,聂廷昀那小子是不是来过你家?”
她握着手机,声音干哑:“嗯。”
崔念真沉默了片刻,解释道:“我去你家帮你妈妈找文件,听保安说有个开保时捷的小伙子在和你谈朋友,我问了一下长相,大概就知道是他了。”
“时雨……”崔念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和他现在什么情况?”
她的心脏一点点揪紧。
她如此卑怯,纵然能将自己的心意坦露出来,却不能再往前走哪怕一小步,连这段关系都要堂姐来替她操心。
“没什么情况。”她咬唇,平静地说道,“要是有什么情况,也是我做错了,不关他的事。”
“时雨!”堂姐的语气变得凌厉起来,沉默了一秒,才稍稍缓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什么叫你做错了?我告诉你,是那小子本来居心不良……”
她话未说完,被忙音打断。
这是把堂妹逼急了?她都敢挂她的电话了,真是头一遭啊。
崔念真皱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通话结束”,而后深吸一口气,拨号。
“费医生。是的,我是崔念真。我想同您预约一下咨询时间,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另一头,崔时雨慢条斯理地按断了电话,漠然抬手遮住眼睛,心里出奇地平静。
从什么时候起,她听惯了那些话:崔时雨,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最后连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可没人告诉过她,其实每个人都是奇怪的,且各有各的奇怪。
人很容易相信一个笼统的人格描述就是自己,即使这种描述十分空洞。
她被标上“武神”“石头人”这样的标签,慢慢地就相信了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胎,于是连对聂廷昀的那点儿仅有的执着也无从定义。
是爱吗?可为什么不敢生出常人应有的占有欲,甚至靠近也觉得那般难熬?
不是爱吗?可为何我渴望他的一切,想了解更多,追随更多,只愿永无止境?
大约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吧?
她如此想着,烦闷地从地上翻身起来,打道回府。
到酒店天已经黑了,她打开房门,才发现有客人在。
丁柔正坐在她的床上,和宋佳言聊天,闻声回过头粲然一笑。
她本能地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
丁柔亲昵地说道:“你回来啦。”
崔时雨站在玄关处,眨了眨眼睛,没吭声。
宋佳言打圆场:“她听说咱们住在这家酒店,特意过来找你道歉。上次比赛不是不小心伤到你了吗?”
“我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丁柔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又笑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崔时雨摇头:“伤已经好了,上次比赛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有及时认输。”
她这样说,丁柔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指了指搁在她床头的东西。
“买了点儿吃的,算是赔罪。上次比赛结束就放假了,也没来得及找你道歉,今天看到你没事就好。”丁柔说着起身,临走前还回头朝她握拳打气,“明天预选赛,加油。”
“好,你也是。”
门一关,宋佳言冷哼一声:“没安好心。”
崔时雨只是看着桌上的营养品出神。
宋佳言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预选赛之后,你和她很可能在半决赛对上,所以她才特意过来看你的伤有没有好,我的傻队长!”
崔时雨笑了笑,平静地坐回床上,下意识地查探枕头底下。
宋佳言看到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发旧的记事本,好奇地说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还写日记啊?”
她只是看着封皮,一言不发。
有人动过了本子,一直以来横放的本子,她刚刚摸到时,改变了原来的方向。
崔时雨安静地眯起眼睛,思索。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要告诉别人吗?
别说是被人知晓,就算有人将她喜欢聂廷昀的心意昭告天下,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她唯一怕的,不过是众人皆知会令她失掉仅剩的自制,朝他一步又一步前行,将事情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不管是私心,还是妄想,后果都该自己承担,从来不该与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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