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然拿起手机,看到一条短信。
崔丫头:“抱歉,我有事先走,谢谢你这餐饭。”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随着抬头面向镜子的动作,水珠滑到耳后、颈间,浸湿了领口。
她双手撑在冰凉的盥洗台上,一下一下地努力呼吸。
轰鸣声从左耳穿过右耳,声音渐渐微弱,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她再三权衡,还是抵不住看他一眼的诱惑,莽撞地闯到他跟前来了。
这个错误,不知该怎么挽回。
她掀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
盥洗间在曲折长廊的最尽头,她方向感极差,走出来之后,从大堂到各个餐厅、店面,绕来绕去怎么都找不到正门,甚至不知不觉下到了负一层。
人流稀疏,各个店铺装修显得尤为高冷,她踌躇半晌,站在原地张望了片刻,靠近一个店面,要开口问路。
“请问……”
“两位,谢谢。”
一个沉冷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崔时雨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缓缓地转过头,看见聂廷昀就站在她旁边,活生生的。
侍者满脸堆笑:“好的,二位里面请。”
见崔时雨还傻站着,聂廷昀歪了歪头,示意:还不进去?
她拒绝不了聂廷昀的任何要求。
崔时雨迈步跟上去,在他对面落座。
侍者拿来菜单,她瞥见“水蟹粥”几个字,眼神微微一滞,咬住下唇。
“招呼也不打就提前离席,原来是自己偷偷下来找东西吃。”聂廷昀看着菜单,眼皮也没抬,揶揄她,“你倒是会找地方,看在张诚然的面子上,总得请你吃饱,不然他白张罗这一顿饭。”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如常,似乎没有刚刚那么讨厌她。可是……
见崔时雨低垂眼睫,也不吭声,他又问:“聚餐的时候吃不下饭吗?吃东西和咽药一样。”
他一直看着我吃东西?崔时雨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皱了一下眉,抬眸看向聂廷昀。
聂廷昀放下菜单,有点儿不耐烦她的沉默,只好问道?:“要说什么?”
崔时雨定了定心神,才说:“你有话要问我?”
聂廷昀没有回答,朝侍者指点菜品,点完合上菜单。
热茶呈上来,他先递到崔时雨手里。
“你不用这样防着我。”聂廷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不会动张诚然的心头好,只想问你一句话。”
崔时雨的脸色有一刹那的惨白,又很快恢复如常,她点了点头,说:“……你问。”
聂廷昀静默了两秒,缓缓开口:“两年前,你有没有去过F大承办的大学生柔道冠军杯赛场?”
水蟹粥端上来,雪白的粥里露出金黄的蟹壳,姜丝错落有致地散在周围。他将香气四溢的粥推到崔时雨的跟前,看到她拿了勺子,却迟迟不动。
聂廷昀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一个怎样的答案。
是她或不是她,重要吗?
可他莫名觉得,不只是两年前的那个时刻,而是这些年来,一直有什么隐隐的线索,串联成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摸不着,也抓不住。
两年前,柔道赛场上,他竭尽全力扛到了最后一秒,终于迎来胜利。他看见对手绝望而不可置信的眼神,裁判宣布他胜利的同时,全场的欢呼声和尖叫声几乎把他淹没。
可随即,视线里一片朦胧。
耳际有人在说话,鼻息有消毒水的味道,他努力掀开一点儿眼皮,很快又重重地合上。
教练的声音近了,远了,然后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医务室的病床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正专心致志地为他按摩手臂,帮他缓解肌肉拉伤的疼痛。
是护士?不对,她穿着柔道服,系着黄色腰带,是选手。可她为什么会来给他按摩?
他眯着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阻隔住部分视线,因而她在他眼中是如此朦胧而失真。
然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与他视线相撞。
“我好像醉了。”他哑声喃喃着。
她松了手站起身,连退两步,似乎是要逃走。迟疑地看了他半晌,又仿佛知道他现在意识不清,她终于开口回答:“你现在不清醒。”
“像是醉了。”他执意如此定义此刻的知觉,“可是感觉不坏。”
“没有人喜欢醉的。”女孩似乎是觉得他在说胡话,放下心来,坐回去继续为他按摩手臂,漫不经心地自语,“人们只是喜欢逃避。”
他想开口辩驳,沉重的眼皮再次垂落,视线模糊之际,仿佛看到了她离开时柔道服背后的名字。
醒来后,他谢谢教练帮他按摩手臂,教练见鬼一样地看着他:“我忙着管下个比赛的孩子,哪有时间顾你?校医没照顾你吗?”
聂廷昀蓦然噤声,有一瞬的怔忡。
女孩的轮廓,柔道服背后的名字依稀浮现。
他恍惚觉得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而此刻,他终于等来了答案。
崔时雨舀起一勺水蟹粥,低垂视线,摇了摇头,语气平稳,毫无破绽。
“没有。”停了停,她补充道,“两年前,我没有见过你。”
水蟹粥蒸腾出热气,熏红了她的脸颊。
聂廷昀没有再说什么,几不可见地点头,像是在说“知道了”。
她捏着勺柄,用力到指节压弯,很久才放松力道。
聂廷昀垂下眼睛,不再看她,淡淡道:“喝粥吧。”
她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舀起粥。
粥喝了大半,她无法从余光判断他的喜怒,终于忍不住抬眼,视线交织,聂廷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对方的瞳色在流光的映照下,令她有种被凝视的错觉。
崔时雨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抖,陶瓷的餐具撞击出轻微的声响。
他为什么看着我?
下一刻,他站起来,朝她倾身,缩短了这一张黄花梨木桌阻隔的距离。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仔细地扫视过她的面容,终于开口:“你过敏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要触碰发痒的脖颈,却被抓住手腕。
她受惊般看着他,那眼神好像他是什么恐怖分子,让他只能松开手。
他的指腹擦过她手腕处的皮肤,这是一块非常柔软的、未经训练磨砺的皮肤。他有一瞬走神,又很快冷下口气,声音低低地责问:“你不知道自己的忌口吗?”
她张了张口,似乎要解释,最终却变作哑巴,什么都说不出。
场面陷入窘迫,聂廷昀见惯别有用心的女孩叽叽喳喳,头一次遇到这么一个闷葫芦,还仿佛避之犹恐不及,只能无奈地说道:“我叫张诚然回来送你去医院?”
“不用!”崔时雨回答得太快。
聂廷昀挑了挑眉,那表情似乎是在问:那你现在要怎么样?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紧紧抿着唇,强忍着不适。
他无法理解:“去了就不过敏了?”
“我需要吐一下。”
他终于确定,无论是等她给答案,还是等她做决定,都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聂廷昀低声说:“等我一下。”
他起身,签了单回来,见她果然乖乖地坐在原处等待,不知怎的心头一软。他拉住她的手腕,没给她拒绝的时机和余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带着她往外走了。
一路进电梯,上到二十层,他刷卡进门。
崔时雨胃里翻腾得厉害,连开口询问的力气都没有,聂廷昀把人推进套房的盥洗室。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门在眼前关上,随后,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和房门关上的声响。
这是……怕她尴尬吗?
聂廷昀正在电梯里等着数字依次亮起。
他觉得自己贸然将小丫头带到自己领地的举动有点儿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算了,看在张诚然的面子上。
“您好,聂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前台小姐见他直接下来询问,稍有讶异。
“我的……朋友,螃蟹过敏。”
聂廷昀想了想,要了一张便笺,写下呕吐、红疹的症状,又写下房间号交给前台。
“好的,稍后会将过敏药送到您的房间。请问需要红糖水或温水吗?”
聂廷昀点点头,看了看表,转身上楼。
他推门进房间,盥洗室里隐约传来讲电话的声音。
“封寝了?好……谢谢。”
她的话语简洁又干脆,同和他说话时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
聂廷昀立在门口,不由得挑眉。
门内,崔时雨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挂断电话。
折腾她半天的水蟹粥终于被她吐出去了,她打开空气循环,等待味道散去。
窘迫至死恐怕和现在这个局面差不多,她开始反思自己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她低垂着头,有些眩晕地想,这一切好像不知不觉脱轨了。
她不该参加这次聚餐,不该同他吃这顿“加时饭”。
柔道比赛里,加时赛给人垂死之际的一线生机,也给人筋疲力尽后的绝望。
她无法预料结局会是哪个,所以纵容了自己的贪欲。
她有原罪。
门外传来低声询问,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还好?”
“我没事。”她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冷静,紧接着咬住下唇,轻声补充道,“谢谢。”
聂廷昀转身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调大声响。
几分钟后,客房服务员送来过敏药和温水,他在门边道谢,一转身,却见崔时雨已经走出来了。她额上还有微微的汗,面如白纸。
聂廷昀用下巴示意她坐下,看着她吃完药,说道:“你家在本地?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崔时雨一言不发,抱着双膝蜷缩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他。
聂廷昀被看得蹙起了眉。
她的眼神专注,眼皮却疲倦地垂下来,一张巴掌脸,因数日以来的减重,呈现出略微脱水的症状,眼眶有些发暗,看起来像是随时要晕倒。
他看得出她很不舒服,手倏然抬起,又克制着落下来。
电视里开始响起十一点半的重播新闻的声音,沙沙的声响里,他和她无言对视。
他疑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紧接着,他猛地探出手,托住她沉落到另一侧的头。
他弯腰,维持着一个辛苦的姿势,细细的发丝掠过他的手腕。
他忽地想起古人说的一个词:螓首蛾眉。
聂廷昀骨子里有着家教浸淫的绅士风度,却绝对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唯独这昏黄之际,他不知怎的定格了时间,不敢动作,只怕将她惊醒。
他想了想,顺着她歪头的方向,小心地将手慢慢放下来,令她侧躺在沙发上,再缓慢地将手抽离。
崔时雨仍旧闭着双眼。
他没发现自己的脊背上出了细细的一层汗,只是松了一口气,拿了薄被盖在她身上,留下便笺,转身走了。
关门声响起后,崔时雨缓缓地睁开眼睛。
其实,在打了个瞌睡脑袋撞进他掌心的时候,她就醒了。
她感觉此时颊侧、发间似乎还残余他的温度和气味。
离得太近了,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打开安全区域,让他踏入。
她蜷缩在沙发里,探手拿起矮几上的便笺,上面写着:“客房早餐预约在明早七点钟,没有任何螃蟹或海鲜成分,可放心食用。”落款是“聂廷昀”。
一手极漂亮的行楷字,明显是临过帖子的,有钟繇风骨。
便笺翻过来,背面是他的手机号码。
他对谁都这样体贴吗?还是……只因为他将她当作了张诚然的“心头好”?
隔天回到学校,她已经错过了晨间训练。冯媛西想要问责,见她小脸白得和纸一样,又拎着药,不由分说批准她去休息。她拗不过教练,只好回到寝室。
走上空寂的楼梯,她感觉到胃仍在隐隐作痛。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窗照落下来,她的影子曲折地落在阶梯上,一折,一折,再一折。
寝室里四下无人,她拿出柜子里的记事本,记下昨天的日期。
“我又见到他了。”她写下这么一句话。
想了想,又划掉,她接着写下一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我有些害怕。”
她费尽心思见过他一千次,一万次,却不指望他能记得其中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她只想成为他世界里的陌生人,或者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合上本子,她伏在桌前,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睛。
她的鬓发间,仿佛还有他掌心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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