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全都不明白他说的“亮了”是什么意思,一齐起身,想去查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永嗣原是极不想去的,但有贾勇、铁泉和尚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后面又有胡豹、季老大等人推推搡搡的,只好跟着大伙儿一起来到西城门,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季老三说得不错,果然是“亮了”!
只见城墙上一片灯烛灿然,无数的松明、火把将城内城外照得亮如白昼。灯火明灭中,数不清的人影绰绰,来回奔走,还有军官骑着高头大马,高声指挥,火光照在他们的甲胄刀枪之上,闪着点点寒光,灿如繁星。
城外的群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走了出来,向上张望,一时间城上城下,大眼瞪小眼,几乎连对方脸上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这一批人,连同今天刚刚随同杨永嗣一起到来的一大群人,还有路上得到讯息,分批络绎而来的各路英雄,如今在西城外聚集的义军,总数约有数百人之多。
“咚咚咚”三声号炮响过,城头上的清兵哗啦一声向两边分开,中间推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帽子下面露出蓬蓬如枯菅的乱发,也不结辫,双颊深陷,环眼圆睁,脸色如同金纸一般,往墙头上一站,仰面向天,威风凛凛。此人一现身,城下顿时一阵骚动,几乎有几十张嘴巴同时喊了出来:“是西北大侠!”
贺天举听到城下有人喊他的名号,身子往前一探,向下望去,他身子一动,就有一阵呛啷呛啷的声音响起。大家这才注意到,贺天举周身上下,不知被套上了几重铁链,连琵琶骨都被穿上了,鲜血从肩窝处淌下来,有些地方已经干了,结成了黑色的血块。
贺天举在墙头上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跨出老远,身上戴的那些沉重的铁链在他看来简直浑若无物似的,走了一圈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毕大声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人?老子一个都不认识,快快把他们都赶走了,省得在这里晃来晃去的,惹老子心烦!你们这些王八蛋要是再敢踏进兰州城一步,老子便立即自断经脉,免得再看见了你们,气也气死了!”
贺天举话既已说完,便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就要往城下走去。这时就听有人哈哈一笑,从后面走了上来,正好挡住了贺天举的去路。只见他一身戎装,装戴着从三品协领大人的服饰,脑后拖一条毛光如油的大辫子,腰间的宝剑寒光闪闪,是无坚不摧的紫庐大剑,身周簇拥着一大群人,蒋奇英、聂干如、宁人虎、冯秉真等俱在其中,正是“八骁骑”之首,号称“天山南北剑术第一”的仇越到了。
贺天举一见是仇越,哼了一声,双手交抱胸前,仰面视天,好像身前只有一团稀薄的空气似的。
八骁骑中排行老四的聂干如自从上次在何玖行的小酒馆,被贺天举的酒气所伤,大耗元气,几乎送掉一条小命之后,便对他恨之入骨。此刻见他对协领大人如此倨傲,一抖钢叉,就想上前折辱他一番,一来巴结了顶头上司,二来也是解解自己的心头之气。
仇越倒像是并不在意似的,伸手拦住了聂干如,上下打量了贺天举一番,说道:“贺大侠,你说不认得他们,可这些人对你可着实是好啊,眼巴巴地赶来,想要救你出去呢!”
贺天举沉着声音,自顾自地说道:“我老贺自打二十年前自命为西北大侠之后,便再也不知道‘朋友’二字是怎么写的!这些人巴巴地赶到兰州来,是要看老贺是怎么死的吧!这些人再在我面前,老子保管吃不下也睡不好,不出三天就翘了辫子,那时候就不必麻烦你仇大人亲自动手了!哈哈哈!”
仇越听贺天举的说话,似乎自己的打算,已被他猜中了几分,他眉头一皱,说道:“贺大侠,不妨老实告诉你,这些胆敢反抗朝廷的狂徒,现在已尽入我觳中,不信的话,你请看!”说着,冲着后面扬了扬手,这时只听一声炮响,城墙的雉垛上,齐刷刷地伸出一枝枝箭头,正对着城下的那些人。远处的山峦和密林间,也有无数的灯火闪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人马穿梭不停,看来真是把兰州城变成了一只大口袋,想要把杨永嗣他们都一网打尽了。
杨永嗣从小的时候起,便不断地听母亲和他人说起父亲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的故事,因此从那时起便志存高远,兵法韬略什么的也看了不少,做梦都想像父亲一样在战场上建立功勋。谁知炮声一响,高高的城墙上那些旌旗和长长的人影一蓬蓬如缨络张舞般,扑簌摇晃,就已经吓得他三魂不见了七魄,怎么也想不起,哪一部兵书上曾说过“被敌人围困在城下该当如何”之类的话了。
而他身边的那些人虽勇,但没了人指挥,又怎么比得上仇越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精兵?一个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只要有人逼近城墙,一阵梆子响过,墙头上就有一阵箭如雨下。倾刻时就有十几人受了箭伤,人群中哎哟哎哟声不断,人群挨挨挤挤的,数百人都被逼到了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动弹不得。
这其中虽有些像铁泉和尚、安在农等略懂一些排兵布阵之法的,竭力想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向外冲,但他们叫了这个又跑了那个,急得满头大汗,到最后也是无可奈何,连带来的一杆新月大纛,也被冲得东倒西歪,全没了当初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正当这面大旗摇摇欲坠之时,忽然从人群中窜出一个粗壮的身影,冲着城墙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双手擎起大旗,噢噢噢地吼叫着,不顾一切地向着城门冲去。其他人正在六神无主之际,一看有人领头,全都哗啦一声呐喊着跟了上去,声势倒也十分惊人。铁泉和尚在后面一看不对,好不容易才将人集结起来,本来应该朝着守军较少的外围冲去,怎么反而跑向最坚固的城门?他着急地在后面大声叫道:“贾勇,快回来!”但他一个人的声音,一下子就湮没在数百人的呐喊声中,哪里还能听得见半分?
擎旗之人果然便是卖艺人贾勇,他一门心思地想要救出贺天举,因此才豁出命去带着大家硬往前攻。不料才跑到半路,就听嗖的一声,一枝羽箭捷如闪电,破空而来,贾勇就只觉得黑夜中一点银光闪烁,那箭就已到了自己胸前,哪里还能闪避得开?扑的一声,羽箭贯胸而过,从贾勇的后背透出,又往前飞行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才重重地扎在地上,尾羽兀自颤抖不止。
原来是站在城墙上的宁人虎见贾勇他们来势汹汹,存心想杀一杀他们的锐气,于是接过手下递上来的一张铁胎弓,仗着自己双臂有数百斤之力,将那弓弦拉得跟那满月似的,一下子就射杀了贾勇。贾勇虽受了这致命的一击,但那枝箭来得实在太快,仍是往前跑了几步,直到一口气上不来,这才定住脚步,将头靠在大旗的旗杆上,气绝而亡。
贾勇一死,跟在他后面的那些人个个心中栗惧,哗啦一声又退了回去。有几个悍勇不怕死之人,冲得头脑发了热,并不退回去,仍是高喊着向前冲去,被宁人虎等人一箭一个,例无虚发,全都射死在城墙根底下。
贺天举站在城墙之上,手扒着雉垛,看着贾勇和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想到这块土地今夜不知还要沾上多少豪杰的鲜血,就令他心痛不已,脸上的肌肉都禁不住抽搐起来,早已忘了自己刚刚对仇越说过这些人根本不是朋友之类的话。
仇越安静地站在贺天举身后,眼前的这种杀戮他已见过太多,早就不再感到新鲜,因此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贺天举,观察着他每一次的表情变化,当他觉得这出戏已经演得足够的时候,便安静地开口说道:“贺大侠,老实说,这些人只是些乌合之众,总督大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只要西北大侠一开金口,我便立即撤去包围,再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出城去。到那时候,你就是一人救下几百条好汉性命的大英雄,声誉之隆,无人再出其右,这西北大侠中的西北二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呢!”
贺天举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索仇越话中的意思,过了半晌,才沉着声音问道:“你要我怎样?”
仇越一喜,心想:“我果然猜得没错,你这匹夫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但话声中丝毫不流露出半分喜悦之色,说道:“你也知道,匪首马啸伯膝下有一个孽障,名叫什么马沙的,听说和你关系不浅,总督大人想请他到总督府盘恒数年,换得甘陕两省十年太平无事。你大可放心,我仇越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只要他安安静静待在总督府,不再寻衅滋事,就绝没有人能伤到他一毫一发!怎么样,贺大侠!”
贺天举深思了片刻,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说道:“好罢!反正老夫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已,不过得要让我跟他们说几句话,免得这些看不起我的龟儿子们忘了是谁救了他们的!”
仇越大喜,说道:“好!敢作敢为,方是男子汉大丈夫本色!大家都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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