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霜重，雇一扁舟，扶妻携幼，却见杨廷晖中气十足唤道，“徐老板，搭便船，欢迎么？”
“先生快进，还有空位。”孝行起身。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杨廷晖跳上甲板，撑坐下来，问道，“行赣江？”
“此番由盱江回村，赣江离县治近。但当年离乡也从龙山头渡口前去浮梁。”孝行回眸，不觉十余载已过。
“好，那我在登山洲换船。”杨廷晖爽朗笑道。
“距到余江尚有段路程。”瑛子寻思，“一程路途且有寇贼骚扰？”
“五大三粗怕什么。”杨廷晖嘲笑，“倒是你们到了那，记得紧跟抚州佬船队，这年头，粮食买卖价钱尽由买办掌握，农村破产，落草为寇的水匪船霸只会多，不会少，何况是过年，拽紧荷包回家。”
孝行望着甲板下，不由紧张。
“先生，子女几何？”瑛子问道。
“五个，大嘚都成家了。”杨廷晖扳指数到，“鹊桥会，倒是一年聚一次。”
“定要久住时日。”瑛子笑回。
“今年时间紧，还要顺便到弋阳拜访朋友。”杨廷晖逗弄一侧抚玩不倒翁的婴孩。
船下几回，夜过天明，日过午时，杨廷晖抱拳告辞，一群做社会调查的学生在码头讨论。文气脉流，风物殊异，孝行兴哉，高谈阔论，“临故土矣，进贤县为董源巨然故里，亦为三徐之桑梓，二晏具出于此。”瑛子抚儿回笑，“追根溯源，冥冥中多有定数。”
天水沧桑，紫气蒸腾，寒烟衰草，扁舟行悠，遥望越近熟稔的平江旷野，孝行不禁感慨，向瑛子问道，“夫人可知，《滕王阁序》中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分指出何地？”
瑛子沉思片刻答到，“前指剑邑丰城。后指豫章故郡。”
“那徐孺子仙居何处？”孝行卖弄。
“株山龙泽。”瑛子从容答道。“正欲拜访。““夫人冰雪聪明。”孝行自愧不如。
“倒是有趣，干将莫邪之说始于姑苏，终于此地。”瑛子暗自思量，“均是工匠出身，和我等艺人何其相似，但死生有命，历代均为帝王谋，实属冤孽。”
“生逢民国，夫人勿多顾虑。”孝行兴哉掠起石片，打起水漂。几漂回湾，沉沉千里暮色下，丘陵孤村，落叶归根。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孝行感怀，极目盈水间的桑梓故地。四人舱内脱下土卦，换套锦衣。
苍靛暮山，古槐参差，短水近处，“南州世家”牌坊映入眼帘，隐见楹联，“上仰颛顼两淮开疆与周并雄一鼎九州五百里，近慕孺子豫章遗教淡泊明志百代千邦万古风。”
山川寂寞，岸头灯笼几提。轻敲岸头，人头簇拥，同族少长，面多菜色，耳语庞杂。
“听话你跟外国皇帝烧九龙公道杯了。”
“发达了，帮兄弟一把。”
“还娶嘚漂亮的媳妇，有儿有女，有福气哟。”
“种田种不下去了，细伢子指一条生路给我。”
“我把田产全卖了，也要到镇上开红店，可和你搭股啵？”
瑛子将零碎铜钱分发给兴奋跳跃的孩童。
“舅舅。”孝行兴奋的拉住人群中，独立的干瘦长者，“寻你甚苦。”
苍老背影拄杖，探摸颤抖，“随我去茅屋寄宿，热闹万般，真心难见。”
孑然几影，过群杂的族屋，泥径攀山几层，柴扉茅棚中透出一丝冷光，门外“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楹联风抖，老者叫唤，“青禾，见哥嫂了。”
一破衫补丁少年，兴奋打量锦衣绸缎的两人。土屋漏窗，鸱鸮啼鸣，幼子惊哭。安顿两人和孩童，入住仅有的稻草铺。长影暗光中，孝行眼鼻一酸，就着转砖木搭就的横板坐下，抓住苍手问道，“舅舅，多年杳无音信，不是讲前去景德镇么？”
“都昌佬码头，如何营生，钉鞋也无人招收，除非当二贩子。老大伤悲，人皆厌之。归来租种薄田度日。百无一用是书生，小小税吏不如从艺谋生，一离朱门，介乎乞丐。”土烟熏呛，亮光中复现几分精神。
孝行示意瑛子掏出银两，被拦挡回绝，“切勿劳费。”老声犀利。“只是破落至此，需你帮扶。早年内人遗弃离家，子女无多存活。只余青禾随我浪迹，终年无所事事，不好学，望随你学艺，自立即可。”
少年忙鞠躬跪礼，孝行忙揽住，安慰道，“倒是紧缺人手，此次回乡还可再招七八余人。”
悲戚咳喘，欲语还休“幸哉，只是高堂不在，难见今日。明日回祠堂见叔嫂族长甚需当心，道传诸多传闻。”招呼休息，转身携子钻进屋旁茅棚。
心头事起，辗转反射，孝行难以入睡。
冷山凄苦，风穿潮冷，炭盆柴星，幼孩乳儿安睡。“未睡?”瑛子问道。孝行捂暖“冷么？”耳语道，“寒门小户，后悔嫁我么？”瑛子回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患难夫妻一双，门第出身又是何物，王牧师告知你回绝出国留洋。”孝行点笑，“如未娶你，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倒多了一位女状元，休怪我不知。”
瑛子脑海翻涌当年郎月，回眸泪闪，相拥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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