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石板清冷，星火点点，艺人伏笔案头，光色流彩。吹色，拍图，画料线，喷花，瑛子搁下一枚印花，踩着碎步，踏出门，在一挑明汪炉火前，排出几文铜钱，回端一碗酒糟冲蛋，却见店内一鹰鼻深目老瘦艺人，放下挖玲珑眼的铜管，将一管大烟塞在孝行嘴边说道，“困嘚，解解馋，行里咯人都咯样。”瑛子不快，搁下蛋盅，讲道，“殷师傅，勿要强人所难，我等刚入行，财资不足，难以有此花销。”
“不晓得好歹。”艺人径自衔吸，朝门口走去，扣几下墙板。
孝行回桌将烟锅灰除油迹，任凭酒糟冷淡。
“刚于门前食过。”瑛子谎骗。语未毕，一横枯手，敲指着两人，叫到，“入行不入社。规矩懂啵？”
两人心惊，惴惴而出。
金生拐子，生姜，豆豉，苦瓜皮等街师傅和光头疤，癞痢头，二赖子，大哟，赤膊鸡，槽头肉等青帮几人围拢两人，“同义社都冒入，就想画红，洽豹子胆嘚吧？”一手拍在孝行肩上。
瑛子镇定，拽紧手心，问道“如何入社？”
“每人三块大洋，没人告诉你么？”群起讪笑。瑛子掏出丝帕包裹的几枚大洋，说道，“可否入会？”
几人抢过，吹响凑耳，笑道，“可以可以。”
青帮老牛吭声，叫到，“还有我们帮入不入？”
瑛子回眸，故作高亢讲道，“自家人还认自己人么？大姐头讲话进酒，还作数否？”
凑进瞧清，磕头请罪道，“小姐少爷，实属冒犯，黑灯瞎火，难以分辨，恕罪。”
前方街师傅，转身叫到，“以后红白喜事柬帖都会送到，喝酒洽茶都表忘嘚。”
话音未落，壮拳扇脸，袁大头落地，捡拾绝尘而去。远处赌场噪杂，灯火通明，彻夜不眠。两人回座，鹰勾鼻将大蒜捣汁，忽见隔板漏孔内一闪目紧盯，怒将笔捅插去，骂道，“小鳖崽，刚进店就晓得偷艺。”孝行拦臂挡下。鹰勾鼻将颜料狠涂在白衫上，拍着墙板，唤到，“小毛子，茶都冒沏，跟我到门口端碗清汤来。”其余人见势，纷纷交差。“太和烟店买黄烟”“渣豆腐煮猪脚”“黟县韭菜豆干春卷，春饺肉。”“荷叶糯米鸡。”“香菇蒂烧麦”“花蛤蒸蛋糕”“炸素清汤”“乌腌菜饼”“麻仁糖包”此起彼伏。
昨夜卖艺童子生瑟步出，吊兰眉，目光清澈，墨笔一一记录，于案头收起碎铜板，摸索墙根逃奔出门。孝行示意瑛子，跟了出去。朝露湿腻，野犬窜巷。孝行叫喊，“勿怕，我来帮你。”
童子回身颔首，“哥哥好意，我自可办齐。”孝行跑上，“无妨，我欲买些物件，随你同去。”
奔波几趟，月下中天。童子鞠躬，言道，“哥哥，做此事是学徒本分，经年累月，至少三年。今后请勿要帮衬，误了画瓷，损失可大。”挥手，往杂间草铺斜靠睡去。
东方天明，孝行将彩坯用油灯熏黑，转上二楼卧铺，却见童子打好洗脸水，倒完尿壶，吃力将碳篓拖进，鹰勾鼻伸腰指道，“记得早点去买菜，要新鲜咯，然后到窑房里扛瓷器来，好几只师傅都画完嘚。做完饭，记得擂料，下午把画好咯瓷器放到红炉师傅里切。记得表困觉。听到嘚啵？”童子倦目点头。
日上中午，两人各自洗漱完好，七八人围坐，童子将一碗碗清汤寡水的窑菜分放每人跟前，各自报加菜，“跟我到“普祥斋买金镶玉”生和饭馆芥辣菜梗”“一层楼白切肉”“三济楼源生酱园芋头干。”“四宜楼炆渣豆腐”，“庆和楼猪骨汁”“吴本顺茶馆猪血汤”“安富楼芋头粉蒸肉”“松云楼炒猪肝”，“万和楼临川牛杂”“嘉宾楼汆肉片汤”“昌江酒楼腊肉炒鸭脚板”“珠山酒家三鲜汤”“振兴菜馆黄连饼”“益生岭藕圆子”层出不穷，童子收拾铜板回屋找提竹篮。年少一位，穿上烘好的白杌纺布褂裤坐下，就着白饭青菜叹道，“盼初一，盼十五，每月只有四两酱煨肉。盼过年，盼端午，盼中元，盼中秋，每年才有六日歇。”
“喜事来嘚。”苦瓜皮进门，将请两份做寿帖塞在孝行，瑛子手中，其余人离座躲闪。
“尚无交情，何喜事？”瑛子展开请帖探问孝行。童子蹑步上前，解释到，“哥哥被打秋风了。快请送贴人吃顿蒸肉饭，大事化了。”
“滚进去，自家咯事还冒做完。”鹰钩鼻中指扣个螺蛳壳，提着童子耳朵撵了出去。
语未必，十多个罗汉进店，拍着孝行肩膀问道，“老弟，赴宴啵勒？吃酒要送礼咯。”
孝行示意瑛子入内，理论起来。“走走走，我们到茶馆让大家评评理。”推搡步入花鸡公茶铺，人聚越多，十多桌摆开龙门阵。珠兰花茶，茉莉花茶，南瓜子，盐水花生，杯盏齐放。孝行口干舌燥，众人环看他狼狈模样，如听评书。日落西天，罗汉听众摆手散场，茶馆老板追讨茶资，苦瓜皮冒出，指着孝行讲，“跟他结。”孝行头冒冷汗，拱手道，“老板，未带分文。”苦瓜皮笑点，“跟你老板话嘚，从工钱里扣。”
瑛子倚门，垫脚伸项，目接孝行踉跄回店，抚慰到，“了结了否？”孝行生硬点点头，跨门，只见童子卧睡在炭篓上，鹰钩鼻踢踩，一把将铜烟斗扣打天门，凶道，“给油灯添油切。”童子爬起，眼泪汪汪，怯怯回望孝行，提着油壶，转身。苦瓜皮笑面，对鹰钩鼻打响指，朝着瑛子发问，“小姐，请问今朝晚上赴宴啵？”孝行背对心惊，突拽瑛子玉手。
“表跑。”苦瓜皮语未竟，砰然倒地，狮吼震怒，“死狗，敲诈敲到我门上来嘚。”一脚被江富士铁亮皮靴碾踩在地，后跟倒踢，苦瓜皮蜷滚出门，哀求，“大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小的赔礼。”鹰钩鼻见势，摸墙遁走。
江富士叫唤瑛子两人，拱手讲道，“粗人，勿要见怪。”和色问道，“小姐，可曾绘制烧造过珐琅彩瓷？”
瑛子抬眉回想，“珐琅器由法兰西利莫日人陈忠信传授宫内，古月轩瓷只在内廷烧造，以康乾为最，后移至御窑厂，品质末流。珠山画室曾试制，终归失败。空谷幽兰，绝技失传。”
江富士不甘，问道，“可否再试，郭大人已带样品和内务府颜料，只差工艺。”
瑛子未有把握，推却，“容我思量，明日再复。”
江富士讨好，“请小姐少爷与本人一同回府，此处寒僻，多有得罪。”
孝行面露难色，进退维谷，瑛子应接道，“但去无妨。”忽见墙角躲闪童子，叙道，“可否带小毛子一同前往，擂料尚缺人手。”
江富士大喜欣然，“本府资源，任凭调遣。”眼光射穿暗处惊魂的童子。
江富士唤叫私轿载人远去。苦瓜皮重新卷缠入门，问道低头调料的鹰钩鼻，“阴沟里，下午吃咯钱还是咯里结啵？”“么得吃茶。”鹰钩鼻不快，将桌上茶水往外泼去。“都话好嘚，不要翻脸不认人。”苦瓜皮掌敲案头。鹰钩鼻欲逃，两人扭打起来。
轿身咿呀，孝行怨责瑛子贸然行事。瑛子长嘘道，“此地凶险，江局长翻云覆雨，红店尔虞我诈，见汝今日遭遇，吾甚为担心，看制瓷，能否结识其他人等，早些脱身。成事可嘉，失利亦在情理之中。”两人间的童子默声无言，萤目流光。
落轿，孝行送瑛子回屋，安妥童子同住。出门打水，抬头忽见大姐头风影从绣楼上滚蹿而下，拉扯罩褂，手钻揽胸，风骚拽扒，“小鲜肉，忍了好多天嘚，给老娘解解馋。”
“男女有别，勿要非礼。”孝行难脱情急。挣扎叫骂间，江富士身影清晰，枪指欲女脑门，“要再回号子去住啵？不住铁笼是关不住你嘚，不把《女四书》学完不要出来。”“看《金瓶梅》，《**》还差不多。”满眼血丝的大姐头振振有词，狂声大念《天地阴阳大乐赋》。忙被捂嘴拽拉耳朵拖走，江富士扯发数落到，“你除了交配行凶还会做么得？别家送仿古假货，你送真咯，郭葆昌是行里有名咯文物贩子，只收假货。”
天井，孝行羞煞深蹲，玻璃窗后童子目色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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