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夜幕低垂，月仍未缺。

奔腾的姬水在倾泄的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匹闪光的银练。

广成沿着姬水策马缓缓前行，他走的并不着急，他不愿在天亮前吵醒怀内的焰。前路坎坷，能睡便是福气。

想起离别时，嫂子那撕心裂肺的悲泣，广成的心像被利刃剜成了无数碎片，痛。烈没有流泪，但他望着孩子的神情比流泪更要悲凄。

泪，自他的眼角缓缓滑下，滴落在脚下迎风摇晃的草丛里。他不是一个喜欢眼泪的人，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早已忘却眼泪的滋味。面对亲朋的背叛，成堆战友的死尸，甚至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被仇家活活分尸在眼前的时候，他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屠戮。心坚如铁，武士的生存之道。可此时，他只想哭，抛却所有的束缚，像个普通人那样号啕大哭一场。但老天偏偏吝啬给他这么一个机会，响起一阵战马的嘶鸣将他带回到冰冷的现实中来。

蹄声渐近，踏起阵阵悍雷滚落大地，紧接着一簇簇涌动的人头跃入广成的视线。

几乎清一色雪白的战马，不惨一丝杂毛，还有马上骑士的斑斓虎皮背心和巧匠精炼的青铜短剑清晰地显示出来的正是纵横华夏的第一骑军——风虎。

虽然只是一支百多人的小队，却有一股万马奔腾的气势，让久经战阵，视死如等闲的广成也不禁动容。

没有人能小觑他们，就连剑术已臻化镜的广成也不能。因为他从对方只携有利于近身搏杀的短剑便已判断出那是些与自己一样不畏惧生死的勇士。他的剑或许可以斩下十几颗勇敢的头颅，但剩下的却会毫不留情地踏着同伴的尸首前赴后继地掩杀过来，直至自己力竭而亡。怀内惊醒的啼哭广成本已跃动的心慢慢地平复。

骑队前冲至广成的面前十数丈后倏然止步，并迅速列成偃月阵，将他逼向了身后的姬水。

“弟，别来无恙。”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阵中，玄甲的骑士破阵缓缓而出，手执的战斧直插土里，举手摘下了沉重的青铜虎面盔，一振裹身的皮麾。那是一张与广成依稀相似的面容，一头迎风披散的长发侵染了太多岁月的风霜。虽然是笑靥，却掩饰不住深邃眼眸中冷漠的杀意。

广成的心直沉下去，此地离烈的主帐并不远。此时他才明白那天后的战约只不过是黎明前袭杀的借口。自己早该想到，小时候殷德就不是一个喜欢给别人机会的人。无尽的悔恨。

“留下那个孩子和你的右手，便可以走了。”殷德淡淡地吐出一句，笑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全无顾虑地留下你的性命。”

“我的手可以不要，可你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肯放过？”广成忽然注意到了那柄战斧，月光下，与暗夜同色的斧面那颗精雕的森白骷髅，他明白了。“天魔斧。原来你已成魔。”

“魔又如何？至少我们不会背叛自己的心。”殷德一手拔起战斧，四根如剑的手指缓缓拂过四尺的短柄，轻抚着宽阔润亮的斧面，虔诚的眼神落在了那颗似是滴血的骷髅上。“自我从魔主的手里接过它的时候，便期待着与你一战。为此，今次我破例没有带上‘四方卫’。只需你赢了我，便可带走孩子。输了，就留下右手和孩子。拔剑！”

“我已经拔剑。”广成右手轻颤，舞起一朵绚烂的剑花。

殷德面色阴沉地盯着广成，半晌，在确定对方没有在戏耍自己后，嘴角的肌肉抽动一下，“天魔斧和你的那柄剑都是采天外陨铁所制。如今你只用一柄烂铜就想打发我？那柄助你败尽天下高手的剑在哪里。”

“已经死了。”广成的左手熟练地将襁褓内的焰绑在身后，持剑的右手锁定目标不动。他知道只要一放下焰，四周窥觑着的风虎们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掠人的大好机会。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不能让焰有丝毫的损伤。

“那你也去死吧。”战马长嘶，殷德跨下的‘血影’如一团奋跃的火焰，腾空飞掠。天魔斧在身子两侧接连暴起一团团刺耀的银轮，依稀幻化起天际的几声遥响的闷雷，滚滚落向依然静若处子的广成。一人一骑，在平静的草原上掀起一股倾山蹈海的气势，撕天的咆哮威压着翻腾波涌的姬水。

就在两马交近的刹那，广成突然从马背上向左临空跃起，剑尖右横，划起一道隐匿的青芒轻送向殷德裸露甲外的颈项。斧落，血光暴现，跨下的战马原地腾跃两步，被拦腰挥为两段。

电光火石间，殷德仰身后倾，紧贴在‘血影’的背上，靴头镶嵌的铜片毫厘不差地踢中那本该刺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尖。

长剑偏斜，广成顺着左旋的剑势拧腰旋身，稳稳地飘落在丈许外。素白的长袍不染一丝鲜血。

“胜负未分，休想离开！”殷德翻身坐起，两腿紧夹马腹，牵扯的缰绳将血影带离地面近丈，雄伟如山的身躯以居高临下之势压向广成，左右旋飞的芒影骤然间在头顶上方汇聚，六十斤的天魔斧伴随着一声嚎啸重重劈落。他兴奋，他疯狂，他就像手中的那颗永不满足的嗜血骷髅那样，贪婪地吸食着空气中弥漫的浓腥血味，寻找着下一个溅血的目标，深陷的眼窝也浮现出血一样的颜色。血，就像传说中南方荒原上生长着的一种能使人飘然欲仙，欲罢不能的魔草，令人上瘾，而人一旦上了瘾，那也就变成世人又怕又憎的魔。魔是孤独的，殷德不怕孤独，不怕被世人抛弃，他要的只是死亡，恐惧，他要讨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要天下所有的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就像他当年像条狗一样地趴在地上，乞求那一碗碗并不怎么饱的冷饭。

浸血的魔斧旋舞着呲牙的骷髅，刮起阴桀的狂风，呼啸着想要吮噬广成体内温暖流动的液体。阵中响起惊天的齐吼，助长着这一击的威势。在他们的心中，公孙殷德永远是不败的霸主，即便是面对所谓的华夏第一神剑。事实上，殷德自魔功大成以来，的确从未败过，而他也从未让任何对手败在他的脚下。死，这才是他给对手的结局。武士，不能胜，就只有死，别无他途。

广成站在凛冽的寒刃下，亲历着令他几乎窒息的霸道斧势，心才明白殷德为何敢挑战被誉为华夏神剑的自己。他的确有这个资格，因他已进入了魔的境界，真正的魔，而没有了那柄剑的自己却只是一个被神化了的凡人。

人，又怎能与魔对抗？

先破后立，败中求胜。广成霎的一伏身，猛然蹬地，身体如标枪般笔直射起，右手前的尺青影逆势而出，蜿蜒钻入压顶的绵影！

没有人能看清那一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铜剑折断的的脆响，接着便是一条飚血的断臂飞扬半空，齐喝声愈加猛烈。就在连殷德也以为胜了的时候，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广成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容突然有了笑意，左掌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上了自己的胸口。

强猛的劲力透掌而出。势尽的殷德在无力回护下被轰得抛离马背，如断了线的风筝，跌坠在数丈之外，口中喷涌的鲜血染红了一地的秋草。同一时间，失血过多的广成也倒下了。

沉默。原本兴奋的风虎不再呐喊，虽然不知道是谁赢了，可任谁都可以看出殷德伤的并不轻。

许久，只有孤冷的风和一声声婴儿的呜咽回荡在静寂的夜空。

殷德以斧支地，艰难起身，默然不语地蹒跚迈向倒地的广成。

兴奋，在风虎们的眼中重新燃起，呼喊，再次震天响起。他，终于还是那个不败的首领！

可他的眼中并没有胜利的喜悦。手中的魔斧仅仅惨胜普通的青铜剑，虽胜犹败，一生的耻辱。他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广成，犹豫着举起了左手……

点穴，止血。

左手护婴的广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断臂处撕裂般的疼痛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带上孩子，走。”殷德挥手制止了想要上前将广成乱刀分尸的众骑，单手倒提重斧，微有些落寞地跨上血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广成的喉头咕隆响着，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太多是失血和断臂处撕裂般的疼痛令他根本无法开口。

走出几步，殷德忽然转身道：“若你用的是那柄剑，输的也许是我。”

那是称雄冀、雍、豫州二十五国的少典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年。当年那个带着满腔愤恨远遁漠北，投靠荤允苍狼王的少年以麾下的八千“风虎”和随后压阵的五万荤允骑兵重返中原大地，在姬水河畔斩下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少典国国主公孙烈的头颅，连同随行的众妃和群臣的首级一起悬在营前的栅栏上。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焰的生母，这里唯一一个死前带着满足笑容的女人。殷德很奇怪她为什么死到临头还那么开心，他是一个好奇的人，可当他想走近刑场去问问的时候，风虎手中的快斧已经砍下了她那颗美丽的头颅。殷德端详着滚脚边的头颅脸上依然不变的微笑，忽然发出一声叹息，朝守护身旁的剑卫淡淡地说了一句：“取下公孙烈的首级，以国主国母之礼一起厚葬。”说完，便以国主的姿态，在众军的簇拥下驰入了少典的国都鸿煌城，坐上了那张梦寐已久的王座。当谄媚的史官向他询问是否需要修改国号时，他猛地一挥大手，那双令人心悸冷眸射向了跪在脚下瑟瑟发颤的他，“我不过是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今后若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杀无赦！”

但乱世中的霸主永远不会满足那些所谓的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此后的一年中，殷德的风虎和随后进入华夏的荤允援兵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冀、雍、豫，所到之处，除了杀掠，剩下的就只有干涸的血河和遍野的枯骨。州硕果仅存的赤鹛、金乌两国不甘被外族侮辱，而远在荆、梁的南苗十二国和雄据青、徐、兖的东黎九国也基于唇亡齿寒的考虑，一起于泰山之巅歃血盟誓，以二十家盟军共计十万的优势兵力逼近少典。迫使公孙殷德尽起十五万大军与其在太行山下进行了一场最后的决战。腐尸堆满了山谷，血河填平了沟壑。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战场上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支神秘的劲旅暴起在盟军的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屠戮着未及反应的疲兵。十万盟军伤亡过半，幸得东黎伏羲国的首领风峻以历代相传的八卦阵殿后，勇冠军的赤鹛国主邢畋为先锋，踏着累累的尸骨，冲开了一条血路。没有谁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只有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具和迎风飘扬的战旗上那颗滴血的骷髅永远地留在幸存者的记忆里，无法抹去的。

是役成为了九州各族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但同样元气大伤的少典军终究还是无力继续推进的势头，只得退回太行山以西，盘踞冀、雍、豫，以休养生息；按照当年殷德与苍狼王的约定，冀州的土地被一分为二，冀北落入荤允的辖下；国主已亡的金乌与赤鹛合二为一，以刑畋为尊，西徙昆仑山一带，趁少典无暇西顾的大好时机，日益发展壮大；而原本并不团结的东黎和南苗经由此役，加快了内乱的步伐，以争夺盟主的头衔。

黑暗，仿佛依照历史无情的轮回，又一次降临大地。人们祈祷黎明的出现，可黎明真的会出现吗？又有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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