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愚觉得在这样的场面下他似乎不大适合继续呆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水蛇跟刘莉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他算得是一个外人了,这样看着人家的赤身裸体不大好,尽管那只是个香艳的尸体。
于是他转身走了出来,水蛇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
来到客厅,孙愚看到沙发忍不住坐了下来,沙发是真皮的,而且很松软,一摸就知道价值不菲,他放松自己,几乎半个身体陷了进去。
可是孙愚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相反,闻着鼻子边上真皮的香味,他的心里越来越沉重。
本以为晚上会是一个大收获,找到刘莉再顺藤摸瓜找到邵海,然后就算再辛苦再危险也要制服那个恶魔,那样一来就是皆大欢喜了,不仅楚心心一家安全不再让人担心,对社会来说也是除去一个大害。
以往公安们抓不到邵海的原因,除了邵海兄弟本身狡猾机灵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公安们缺少真正有用的线索去利用,光靠那些小毒贩们或线人提供的线索其实远远不够,公安有张良计,他们有过墙梯,结果往往是“逃命专家”鼻子更灵,把危险气息嗅得更准。
所以有时候不能依靠老方法抓人,所以孙愚一开始认为自己运气是挺好的,因为他有水蛇和他的组织“桃源社”的帮忙,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又或者说是剑走偏锋,他有很大的把握把邵海挖出来。
只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让邵海先下手把漏洞补上了。
实在是太可惜了!更要命的是,邵海有这样的动作,就表示他已经在猜想公安可能会走刘莉这条线,且不论邵海有没有那么聪明,他会不顾他与刘莉间的情分就把她杀了,已经反应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也更让他孙愚有理由担心邵海会穷凶极恶地报复。
“妈的,要是当时下手轻点就好了,那个没用的邵波怎么就那么不堪一击呢,唉。”孙愚轻声地叹息,可以说邵海通过刘莉的死向他展示了报复的决心,想到当时没有考虑后果就直接射杀了邵波,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自己的不知轻重。
不过这种念头转眼转逝,毒贩子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想起这句话,邵波便是有九条命也得一条一条地灭了他,更何况那时是为了救自己的丈人,又不知道自己中了枪会不会挂掉,哪来那么多时间考虑后果啊。
“他妈的!”孙愚狠狠捶了一下沙发来发泄心中的不爽。
“怎么了?这么来气啊?小心把沙发敲碎啊,它只是无辜的家具而已。”水蛇笑着坐到了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孙愚吓了一跳,水蛇的心情转变得好快。
“咦?你怎么这么开心?刚才你不是……嘿嘿……”孙愚奇怪地看着水蛇,刚才他的脸色还和床上尸体的表情有得一拼,这么快就从打击中回复过来了?不过就算心里再奇怪,他硬是把到了嘴边的“像死了老婆一样”这几个字吞了回去,干笑了两声。
“嘿。被你看出来了。”水蛇轻轻一笑,他的笑里有种无奈又带点释然,这样的笑在一个黑社会大哥的脸上出现,似乎更加含有深意,或者说,很值得玩味,至少孙愚这样认为,于是他问道:
“莫非你们以前……?”看到水蛇的表情似是又陷入了痛苦,孙愚很识相地打住了问话,“算了,当我没问过。”
“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吧。”出乎意料地,水蛇回答了他的话,还点起一枝烟深深地吐了一口烟圈,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郁结的气喷出来似的。
孙愚知道水蛇有话要说了,为了尊重别人的回忆,他坐直了身体,微微一笑,开始扮演起倾听者的角色。
“我在想,可能你正在想像我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我们间曾发生过什么事,里面是不是有一段什么荡气回肠的爱情,我说的对不对?”水蛇轻笑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接着道,“事实上我和她之间的事很简单,只是我在不对的时间里遇到了一个不对的人。”
不对的时间里遇到不对的人,孙愚咀嚼着这句话,这句话已经概括了水蛇现在的感受,很伤感。人都会在某一命中注定的时间里遇到一个命中注定的人,有一种感觉的形成,只需初见的刹那便已足够,足够影响一生,足够刻骨铭心。换句话讲,那就是缘分。如果是良缘,那么两人就有一生的时间去谱写这段情感传奇,反过来,如果这个人命中注定和你擦肩而过,你却无法释怀的话,那就是孽缘。
或许刘莉就是水蛇的那个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吧,孙愚想。
“那年我二十五岁,”水蛇的声音拉回了孙愚飘飞的思绪,孙愚差点笑出来,水蛇的话像在讲故事一样,讲一个年轻时候的爱情故事,“来杭州三年,刚刚在道上闯出一点小名声。我老家在苏北一个很穷的山里,那里真的很穷,一家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赚不到五百块钱。那种情况下我们别说读书,连学校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村里人重女轻男,因为生了女娃长大一点可以嫁人收彩礼,生了男娃就不是什么好事,生男娃就意味着多个人多张口吃饭。所以村里稍微胆大点的人都出来了,哪怕在外面混得再烂包也比回去好,山里太苦了。”
水蛇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孙愚也静静地聆听着。
“我们家那时几乎是村里最穷的,我父亲早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跟我妈两人相依为命,我年龄太小,我妈劳力又差,日子过得很苦。我妈因为活干太多积下了病,在我十六的时候就几乎动不了了,只能躺在床上活下去,我就一个人养活她和我两个人。我妈说她一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是希望能在她有生之年看到我娶个女人成家,可是依当时的情况,有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这个穷得透顶的人。于是到我二十二岁我妈死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实现她老人家的愿望。”
说到这里,水蛇的眼圈红了,孙愚默默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接住了水蛇手里静静燃烧的香烟掉下的长长的一截烟灰。
烟灰掉在缸里激起一点灰尘,惊醒了失神中的水蛇。水蛇摁灭了烟头,重新拿出一枝烟点上,孙愚知道他是借这些动作掩饰自己,毕竟身为一个大男人,又是在道上混的人,这样对着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哭出眼泪来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由此也可看出水蛇是个真性情的人,一个不讳言自己过去,说到母亲就流泪的人,绝对坏不到哪里去。
“咳…嗯…”水蛇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埋了我妈后就出来了,因为我知道在山里呆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跟着同村的人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杭州。到了杭州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除了去工地干活外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一没文化二来年龄偏大,我只有出卖自己的力气,原以为就那样过一辈子了,可是我为一个包工头辛苦干了一年,最后他拿着我们的工钱跑了。我那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跟愤怒,我恨城里人为什么那么虚伪自私又盛气凌人,我也明白到在城市里生活很难走正当道路,于是我选择了去道上混。”
水蛇眼神平淡,说起自己开始混黑道的人生转折也没什么感觉,本来那也只是人生的一出戏而已。
“我第一次抢劫的时候很紧张,我用身边剩下的全部钱买了一把尖刀和一包最便宜的香烟。我没抽过烟,但听别人讲过道上的流氓都是抽烟的,为了学他们我才买的。我在断桥边上从入夜一直等到半夜,点上这辈子第一枝烟抢劫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人。我冲到这个女人前面的时候,被烟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我一直怀疑那个女人可能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她从没见过抢劫的人激动成那样,所以乖乖地把包扔下就跑了,而我的刀那时还插在腰上没有拔出来。
原来香烟是这种味道,我拿着生平抢来的第一个包,首先感到的是刚才被呛到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紧张吧,我一点抢劫成功的成就感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逃走,而是坐在断桥上看着苏堤两边的湖水。那就是我要过的生活吗?我问自己。”
水蛇深深吸了口烟,烟从鼻子慢慢飘出来,他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仿佛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答案。
“不过从那以后,我胆子大了起来,毕竟我是一个人,没有老的小的要养,就算出了事也只是死我一个。而且我发现城里的人特别软,尤其是白天正眼都不瞧你一下的那些人,晚上跪在我面前乞求饶命的时候,我更鄙夷他们。我凭着不怕死和够狠抢劫了一年后渐渐有了点名气,身边也有了一些钱,认识了一帮道上混的朋友。他们教导我有钱了就应该有女人,我想想也是,但以我的身份,娶老婆是不敢奢望的事,于是就跟着他们去夜总会找女人。就在那个时候,我碰到了她。”
水蛇陷入回忆里,脸上竟然出现一丝脸红,只是很快又变得煞白,典型的爱恨交织。
“他们给我推荐杭州有名的‘一夜妻’,我听过她的大名,只是从没见过。说句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恶心的话,我觉得我是道上混的人里最纯洁的一个。见到她之前,我甚至一直在思想斗争要不要把自己的处男献给一个妓女。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
孙愚完全可能想像水蛇当时的样子,刚才看到刘莉死去的容貌,很容易想到几年前年轻的她会有多么娇艳,水蛇那种未经人道的童男当然抗拒不了她的吸引力。
“那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美妙的夜晚,她教了我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水蛇舔了舔嘴巴,咽了咽口水,孙愚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水蛇其实说得没错,在道上混了那么久还不懂男女之事的他的确称得上纯洁,纯洁得让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早上她像个妻子一样温柔地为我穿衣送我出门,我就想,如果她不是‘一夜妻’那该多好。于是到了晚上我又去找她,我要告诉她我想了一天,决定跟她过一辈子,让她别再出来干了。我想起我妈死前的愿望,一定要带个媳妇回家给她老人家上坟。但是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有生意了,我把那个男人打昏过去,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可是她却态度冰冷地对我说她只跟一个人上一次床,我已经睡过了,对不起那是她规矩。我说我想娶她,她哈哈大笑着问我有多少钱,养不养得起她,就算我养得起她也不会跟我,因为我算个什么,我只不过是个只会混迹街头的混混,别以为跟她睡了一觉就自觉了不起了,跟她睡觉的人多着呢,哪个不比我强。
我愤怒地离开了她,开始变得有点自卑,她说得没错,我只会在街上混,根本没有资格爱一个女人。有一天我在街上遭到埋伏,十几个追打我一个,他们是被我打昏的那个男人派来报复的。记不记得我说过,在杭州能和‘一夜妻’睡一觉的人都是有点势力的,我被那帮人追杀个半死,就在我真的快被打死的时候,有个人跑出来救了我一命,就是现在我的老大。”
原来如此,孙愚终于明白水蛇和刘莉的故事,也明白了水蛇刚才在房间里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看到自己爱过的第一个女人死掉,那种感觉一定不好受。
“老大救了我后我就跟他混了,他知道我的事后只说了三个字,‘不值得’。他说的没错,这种女人不值得我去喜欢,所以我从此死心塌地地帮桃源社做事,再也不去想这个女人。”
“这就是你所说的在不对的时间里遇到一个不对的人?!”孙愚问道。
“是啊,在不该喜欢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不值得去喜欢的人。”水蛇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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