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吃过饭后就进了厂区。这时的我，仍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随后，接着的为期两个礼拜的入厂教育更让我有了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入厂教育，用一位同事的话来说，就是领导们给我们“洗脑壳”。那些天里，几乎所有的厂领导都有来给我们上课。在台上，他们慷慨激昂地跟我们谈理想、谈人生、谈S厂光辉的未来；在台下，他们亲切地与我们交谈，认真倾听我们的意见。每个领导都一再表示工厂非常需要我们这些人才，也非常重视。他们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精诚团结、远见卓识、作风优良、坚强自信的领导集体；他们让我们看到了S厂的希望所在。
尤其是厂长，他虽然年近六旬，眼看着就要退休了，还是一副宝刀未老的样子。那天在台上他高瞻远瞩地提出了他的规划：“未来两年内S厂要实现产值上10亿，10年内要实现产值100个亿。”不过他也很谦虚地谈到了工厂目前的年产值仅数千万，离10个亿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离100亿的目标更有距离，所以要求同志们仍需努力。
那天下课后，厂长还走下台和大家亲密接触。他拍拍这个的肩膀拉拉那个的手，和蔼可亲地要大家谈想法、摆困难、提要求。大家都兴奋起来，踊跃发言。振奋之余，我说得最多。厂长满面笑容地直夸我说得很好。注意，是“很好”！一面，他还在他那个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把我的话逐一记录了下来，好像以前就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过这些似的。
我顿感曙光在前，觉得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似乎这个工厂正在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
随后是半年的实习时间，我被安排跟了一个老工人当学徒。
这个老工人只是一个初中生，人长得瘦皮猴似的，成天穿一件满是油腻的工作服，若不是见他熟练地操作那台进口大机床，我还以为他是一个菜市场卖肉的。当然，我不是歧视卖肉的。只是让我这样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给一个初中生当学徒，是不是有些小瞧我了？尽管我有过这种想法，但我也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事实上我还是清楚的，我虽说在大学里学得不错，毕竟学的都是理论知识，实践经验可就差远了。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些，所以整个实习期间我的心态都摆得好正。我认真向老工人学习，虚心地向他请教每一个问题，一口一个“师父”也喊他喊得很巴适。我成了师父的得力助手。许多时候有活都是我在干，他在一旁指挥着。我开机床，穿工作服，没过两天衣服上就沾满了油污，也成了一个卖肉的。对此我毫无怨言，甚至是乐在其中，特别是遇到有什么重活的时候我都抢着干，因为我年轻力壮。
因此师父也很喜欢我。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接触多了后我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不但在工作上对我的指导毫无保留，生活上也很关照我。当然，他有他的特点。他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似的，常常罗里巴嗦地一说就是一大堆。许多时候，他甚至连我少穿了一件衣服这样的事都管。这一点倒是挺像我父亲的，可是他不是，所以有时候我感觉挺烦的，觉得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孩子。但更多的时候，独在异乡的我却因此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暖。
师父还经常叫我上他家里去陪他喝酒，其实就是让师娘做一些好吃的给我打回牙祭。对此我是非常乐意接受的。我在H市读了四年大学，基本上也习惯了北方的口味，但S厂食堂的饭菜种类和质量不比大学食堂，跟师娘做的饭菜就更是没法比了。
师父不但爱喝酒，烟瘾也很大，并且他爱抽旱烟。我俩喝酒聊天的时候，他那树叶烧焦了似的烟味常把我呛得直咳嗽。这时师娘就会从里屋探出头来吆喝道：“还抽？看把小邓熏的。”师傅就难为情地把烟掐灭了，烟头却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烟灰缸边上，打算留着等我走了后再抽。
师娘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我进厂的时候她才刚退了休。师娘还曾给我介绍过一个对象。
那位姑娘个子高高的，大眼睛，皮肤很白，直爽的个性有点像个男孩子。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我也觉得她不错，但是我不爱她，我爱的姑娘在遥远的我梦想的地方。
半年的实习期满后，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技术员。大学里我学的是机械制造，所以被分配到了技术一科的工艺组。这是一个只有10来人的小集体，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是学机械制造的，有两个还是我的大学校友。科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八十年代初的中专毕业生。
刚到技术科的那天，科长给我布置了工作，是负责编制两个工号的工艺过程及制图。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邓，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当然，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问问老同志。大家都是很乐意助人的。”我直点头，心里面可真是快活。
这时的我，就像是一个受够了坐在冷板凳上的气的球员，在眼睁睁地望着踢得一塌糊涂的队友干着急了好半天后，终于等到了上场的机会。我憋足了一股劲，势不可当。我要建功立业。我在心底大声呐喊：“今天，该看我的啦！”
从此，我一头扎进了我的工作中。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人。在同事们到来之前，我已经把办公室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打好了开水。下班了，我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至于科长交给我的工作，开始几天我由于有些地方不是十分熟悉，做得比较慢些，但几天过后我就已经熟能生巧，干得什么都觉得特别顺利起来。
紧张工作之余，有时候我会讲一个笑话、和某位同事开个小小的玩笑。年轻、思维活跃、性格也外向的我像是吹进的一股清新的风，沉闷的办公室顿时有了生气。并且从同事们的那一张张笑脸看得出，我觉得都是挺喜欢我的。
然后随着业务能力一天天地增强，我开始感觉到交给我的工作都不够我做了。好些天里，每天的定额任务我总是只用得上半个上午的时间就完成了，然后到车间里转一圈，就感到无所事事起来。这时，我不禁为自己感到有些骄傲，觉得自己的能力还真不差，不愧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再看看某些同事，成天忙个不停，总是一副很累的样子。我有些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回事，心里却很是同情。
于是我走了过去，说：“让我来帮你吧！”同事一听这话，高兴得一把抱住了我，叫道：“哎哟！你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一个人帮忙哩。”他那样儿，可能是这辈子还没想会遇到我这样的好人。而我，其实是好想能做很多很多的工作的。
然后好几天里，我都沉浸于某种兴奋之中。一个人刚参加工作不久就能在工作上帮助到老同事，谁曾想得到呢？我工作的劲头更大了，也更加仔细认真。特别是在完成同事的工作的时候，我绝对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这其中还有着一份信任。
然而就在帮忙同事工作的这个过程中，我很快发现了一个事实的真相。这几个同事之所以那么忙累，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承担了很多的工作，比我多得多的工作。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是一个新人，得到了特殊的照顾。
真相往往让人痛苦。明白了这一切后，我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下来。这明明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嘛！别人忙都忙不过来，而宁肯让我许多时候找不到事干也不多交给一些工作。
一夜未成眠后，我找到了科长，要求他安排和别人一样多的工作给我。
科长呵呵地乐了，说：“我正是考虑到你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欠缺经验，怕你应付不过来。”
“谁说的？”我很不服气。
在我的坚持下，科长增加了一些工作量给我。在周末的总结会上，科长又因此而表扬了我，说我工作的主动性强，精神可嘉，值得学习。虽然是表扬，我听上去却别有一番滋味，至少可以说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高兴。
然后，我更忙了，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去帮同事的忙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班，日子开始在一种单调中重复着。
突然有天，我发现自己对工作的热情没有了。那热情曾经是那样的高涨，曾经是那样的令人感动，但它突然消失掉了。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怎样轻轻地溜走的？为何未留任何痕迹？就像一个无法破解的谜，是那样的耐人寻味又是那样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再觉得自己的工作不够做了。相反，我开始感觉到累，即便是在真正空闲的时候。我也不再把工作看得那么重要。我要生活，想要活得精彩，但我的人生似乎注定了只是平庸。我感到无奈、无聊，于是学会了抽烟、喝酒和打牌。
和我一起进S厂的大、中专毕业生有五十多个。因为是一起进厂的缘故，彼此间都有一种亲近感。其中有几位，像技术科的小陈、品管科的小刘和小傅等，虽然不都和我在同一个部门，但和我很是相处得来。每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上班的中途，我们常相约到厂里的指定吸烟地点去抽上一支烟，吹一阵牛。下班了，我们一起打伙吃饭，然后打牌或是到厂外去看录相、跳舞。
和这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成了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各自过去的生活、谈S厂的现状和未来。对年轻的我们来说，生活给予了太多的梦想又给予了太多的迷惘。我们风华正茂，雄心勃勃。我们很有共同语言，同样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但理想与现实之间注定的距离开始让我们对现状有了越来越多的不满：S厂给我们的薪水那样低，还久久不见涨；S厂分给我们阴暗、潮湿的单身宿舍，还收了每人30元/月的房租钱；S厂把我们这么些大学生招来，却不见得真正的重视……
我们的牢骚越来越多，就像小草，春天一到突然都从地里冒了出来。
我开始无法安心工作，心里面有了许多的想法。我想到了辞职，然后到沿海经济发达的地区去打工。但我又有一些顾虑，这是我的个性使然。人生棋局如谜，我需要三思而后行。如果继续留在S厂吧，我又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说别的，就我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很多在这里都没有派上用场。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读那四年大学，至少可以学费省下来，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有段时间里，我热血沸腾地捧起书本准备再次考研，可是参加了工作后一切都不像在学校里面那样的单纯了，常常我刚捧起书本还看了不到几行，就有烦心的事像一只在我耳边嗡嗡嗡的苍蝇那样来招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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